不,不对。 这曲子弹得太急,曲意也来得太烈了。 风曦不动声色地抿了唇角,未经后世之人反复修改加工过的《良宵引》原稿没那么多长绰大注,曲风本就偏向古朴旷远,稍多加上那么一星半点急吟短猱便极易失了它应有的味道。 如今兰雪声在那琴曲上附加的喜意,乃是大破敌军的得胜之喜,这一连串荡吟、急吟和抓掐之音加进去,原曲曲境内的清风朗月,眼见着就要变成翻天战旗和穿空角鼓! 见鬼,她这究竟是怎么把好好的月下风雅,硬生生弹奏成杀伐之音的? 而且,所谓过犹不及,这曲子若还按照当前的趋势直门儿弹下去,只怕是—— 风曦纠结万分地团了面皮,思索间那琴音已然从极喜之地转入了愤懑余悲,江月之相刹那支离破碎,兰雪声本人亦在某个散音之后骤然停了手。 “不对劲。”按停了七弦的女人缓缓蹙眉,紧锁着琴谱的眸中满是凝重,“曲境错了,情绪也带得不对。” “看来我先前的想法和角度果然出了问题。”兰雪声怅然叹息一口,风曦应声凉飕飕吊了眉梢:“你之前怎么想的,讲讲。” “害,”兰雪声眼神一飘,屈指轻轻叩了叩琴面,“我一开始的思路很简单,觉着这个‘喜’,无外乎就是人生四大喜嘛。”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对于贺若弼这样的一代大将来讲,前两种大喜可能不会给他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可第三种‘洞房花烛夜’我又实在感觉不来。”兰雪声说着又不受控地低头扫了自己一眼,语调内藏着说出不的浅浅遗憾,“综合考虑之下,那就只能选最后一个‘金榜题名时’作为突破点了。” “文人的金榜题名是高中,武将的‘金榜题名’,则当是创下战功、疆场大捷。” “是以,我这两日特意着重研究了贺若弼在隋开皇元年官拜吴州总管、至开皇九年大破陈军之间的种种生平轶事,并试图尽可能完美地代入他的视角、还原他的心态。” “结果……还原倒是还挺还原的,就是‘喜’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喜’。”兰雪声挠头,“这种‘喜’不够纯粹。” “不够纯粹?”风曦兴味盎然地单手托了腮,她现下很想看看作为一名当世罕见的、尚身负琴心的斫琴师,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兰雪声到底能领悟五志到哪一步。 “嗯,不够纯粹,这股喜意之内夹杂了太多的功利得失了。”兰雪声弯眼笑笑,随即略略放轻了音调,“几乎是在体验到那种状似极致的狂喜的下一秒,我整个人的心绪就被一股直冲天灵盖的不甘愤懑给包围了。” “——因为他没能先韩擒虎一步,成功抓到陈叔宝。” “他自北掖门入陈都的时候,韩擒虎已率五百骑兵从朱雀门处先期入城并活捉了陈后主,抢占了头功。” “而贺若弼觉得自己一路上先攻破了徐州,又接连战败了数名陈将,功劳理应在韩擒虎之上,由是心生不满,甚至当庭与韩擒虎拔剑争功。” “攻陈之役,既是贺若弼一生风光鼎盛的极点,也是他后半辈子愈渐走了下坡路的开始。”兰雪声眼神幽幽,“那股愤懑显然在他心中生了结、扎了根。” “乃至于让他忘了他父亲贺若敦临死之前再三告诫他的话。” 贺若敦当年因口舌不严,私下多生怨言而为北周晋王宇文护所不容,最终被人构陷至死,临死前,他曾用锥子刺破贺若弼的舌头,以训诫贺若弼要谨言慎行—— 可惜,这话,年少时的贺若弼记住了,中年以后的贺若弼却将之尽数抛诸脑后。 “他开始居功自傲,开始嫉恨同僚,隋文帝在世时曾保过他数次,可他还是不长记性,终究被隋炀帝所诛。” “所以说,这种‘喜’太不够纯粹了。”说了一大通话的兰雪声慢慢平复了心绪,连带着眼神亦越发平静,“杀气太重,怨怼也太强。” “这样的心态是欣赏不了明月良宵的,同样也不可能激发出弦上五志。” “——或许是我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兰雪声抚掌,“人生四大喜的情思虽烈,意志却不够单纯。” “这四种喜中总是多少夹杂了其他的情感——或忧或思或恐或怒——这些‘其他的情感’反过来又影响了‘喜’本身,以至于让它在不知觉间悄悄变了味儿。” “这样一想,我似乎不该纠结于那什么‘大喜’。”兰雪声嘀咕着若有所思地搓搓下巴,“说不定该换种思路,比如琢磨琢磨那些小的、日常随处可见的‘喜’?” “人世之喜,本就不囿于那劳什子的‘四大喜’。”风曦颔首,她眉心一松,原本拧成了疙瘩的双眉登时恢复了平整,“能被你融进琴曲里的,还有许多种。” “对,比如我小时候上学数学考了满分,老师发给我一颗糖果我会觉得喜悦;现在出门逛街,偶然吃到了一家很好吃的点心,我也会觉着高兴。”兰雪声连连点头,“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好像这样细碎又真实的喜意,才更显纯粹。” “啧啧,这么讲我突然又有些想法了,就是不知道这次这路子行不行得通……” “风曦姑娘,我先回去继续研究贺若弼其人去了,等阿四做好了午饭你们再喊我。”兰雪声拍着爪子,起身头也不回地钻进卧室,风曦对着她的背影轻轻哼出句“嗯”, 待主卧的房门关好,一直在厨房里择菜的阿四憋不住扒着门框抻长了脖子,他举目望向风曦,重瞳之内满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