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是处繁华的地方。
但金陵的繁华与沈潜无关。
养父身为不甚得势的宦官,身上金银不多,偏又觉得到了金陵一趟,说什么也要见一见秦淮河畔的风光。
于是成天见不着人。出门正事办完了,就宿在秦淮河的花粉堆里。次日醒来,洗去一身脂粉气,又去办正事。
沈潜身上没有银钱,只能在家中吃他从秦淮河带回来的剩菜,饿得面黄肌瘦。
因而从来也不敢上街去逛——没钱,又瘦弱——怕叫人当作小乞丐。
日子渐渐过去,养父办的事情没有着落,他脾气大起来,又将沈潜打了一顿。
打完这一顿,他好像终于想起来,沈潜到底是他花了钱买来的儿子。
于是又一次往秦淮河去之前,他把沈潜丢给了街上一户开书肆的人家。
这家人姓许,家底不浅,平日又好做善事。在三山街连着两处房产都是他们家的,一处是书肆,一处做了学堂。
沈潜穿着一套顺天府带来的冬季衣裳,孤零零地便进了许氏学堂。
学堂中的学生们天然分了两派。
一派是公子哥,家里给学堂交了许多钱,平日只来念书,有时候犯懒,书也不来念。
另一派则是许氏学堂发善心收留的,家里本没有银钱送去念书的。这一派平日就宿在学堂,好学倒是好学,但总把自己放得很低,任公子哥们驱使。
沈潜甫一入学堂,便知道自己融不进这个地方。
他不是公子哥,养父不会给他足够的金银同那些人一道吃喝玩乐。
可他也算不得是被收留的。养父给了许先生应付的银钱。且他也只想专心念书,在学堂还要给人家做奴才,他觉得不该。
于是他便总是孑然一身。
冬天的日子还好,人人只当他孤僻。看他身上衣裳的料子,却都以为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虽然那套衣裳从来也不换,但至少干净齐整。
但到了春天,学堂里的人便看出来他的底细了。
春天的太阳暖融融的,学生们都换上了春装。即使家境贫寒的,也有能换的薄麻布衣衫。
只有沈潜,养父将他寄养在许氏学堂后,似乎觉得这就是仁至义尽了。没再来看过他,也没再给过他银钱。
他仍旧穿着冬装。
每日上课时,总闷出一身汗来。于是下了课,便要急匆匆跑回住处去洗衣裳,否则第二天那衣裳便会生出馊味。
尽管他每日都洗衣裳,学堂中的同窗之间仍旧传起了他的小话。不止是公子哥们,更多的是与他住在一起的那些贫寒人家的子弟。
他们说他的冬装是偷了人家的,再过些时日天气更热些,便又会去偷人家的春装。
他们对着公子哥们讨好地笑:“我们的衣裳便宜,你们却要将衣裳收好,千万小心别被他偷走了。”
那时候沈潜已经学了不少文章,他起先很喜欢一篇立志救助天下贫寒子弟的文章——虽然只是因为文章的韵律朗朗上口——但总之从听到这些小话起,他便不再喜欢了。
他不无嘲讽地想,即使是天下贫寒子弟,也不会想要他这样同样贫寒的人来救助,他们只会将那些贵人当作救世主。
于是他更加孤僻。
许先生授课,他先前会提前去抢前排的座位,更经常答先生的问。
但到了暮春时候,他已经习惯了坐在最后一排。纵使先生点他起来答话,他也只是寥寥几字,答完作罢。
他不止一次听见先生叹气自语,大抵是说不明白好好的一个苗子怎么就折了。
最先听到的时候他还很高兴,为自己被认可是好苗子。可后来又听到几次,便生出怨恨。
他怨自己的身世,怨养父,怨春天的暖和。
他甚至怨先生——为什么觉得他是好苗子,却不肯再多栽培栽培他,探寻探寻这棵好苗子“折了”背后的缘由?
他没有再好好念书,只盼着养父早些将事情办完,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在学堂。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春夏之交。
那段时间雨水很多。沈潜没有伞,下起雨来,他便等到同窗们都走了,靠在廊上等雨停。
有一日雨水奇大无比,人在长廊这头,甚至瞧不见长廊对面有没有人。
那日沈潜靠在廊上,阖着眼感受雨水携来的凉意——太热了,他仍旧只有冬装。
身上许多地方都隐隐地发痒,他知道那是闷出的痱子,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止痒。
其实也没有用,今日止住了,明日穿着冬装上一日的课,照样挠心的痒。
他脑子里思绪很乱,但乱得和以往每一日一样。他不会烦忧先生在课堂上讲授的家国大事,离得太远了,他只烦忧自己的吃穿用度,而且连这些也管不了。
昏昏沉沉之间,他听见长廊对面传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