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提到扶风,便不能再留外人了。 庄王抬手屏退了宫人婢子,独留他们三人在内殿之中,一时击着卧榻扶手,仰头长长地一叹,“寡人呐!” 这一声叹,到底在叹什么呢? 小七不知道。 也许在叹亲族杀戮,叹兄弟阋墙,也许也在叹他那一辈的父子反目。 似燕庄王这样的大国雄主,在位已是十六年整,这十六年,必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也趟着无数人的血一步步走过来的。 敌人的,亲族的,什么人的血都有。 可人已在这高位之上,要想活下去,就只能杀人。 杀个干净,便活得清净。 要不怎么都叫“寡人”呐! 小七想起前夜公子的话来,那时他说,“我人已在修罗场,非死不能离开。” 庄王所经历的一切,公子也正重蹈前辙。他也许也要像庄王一样,终究要成为一个寡人。 小七悄然去看公子,见公子垂眉,一双眉峰下意识地蹙着。 她心中兀然一叹,公子心里该有多少事啊,她真想伸手去为他抚平眉心啊。 许瞻正襟危坐,肃色说道,“魏国太不安分,才与燕国联姻,又与楚国结盟,只怕过了年就是一场恶战。我若前去督军,独留王叔在蓟城,必生大乱。” 庄王点头叹道,“去罢。还是那句话,要得天下,就要得民心。” “儿啊,广施恩德的事,以大公子的名义。” “杀人灭族的事,以寡人的名义。” 小七闻言头皮一麻,声可托于弦管,名可留于竹帛(出自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 哪个君王不想青史流芳,彪炳千古,留有后人颂德歌功。 他到底是为公子,还是为了未竟的大业,好似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是为了什么,他都是好一个好父亲。 他用自己的躯体与名声为公子铺路。 公子就是燕国的将来,庄王与王后对他寄予厚望。大约也正是因此,公子才比寻常家的郎君活得更累,也更压抑罢。 小七见公子缓缓伏地,道了一身,“拜谢父亲。” 那声音饱含了十分复杂的情绪,小七一时辨不分明,唯有随公子一起伏地叩拜。 庄王撑着身子俯身去搀他,那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用力地扼住了公子的手腕,在他耳边低语,“儿啊,下手要快。” 小七抬头,见庄王神色清明,那一双龙眉凤目里迸着凛冽的杀意,即便病骨支离,依然能见当年的雄姿。 遥想当年,一代雄主燕庄王亦是披坚执锐,以摧枯拉朽之势,亲率燕国铁骑踏平了北地。 那白发老者声音沧桑,却有着十足的力道,“旦一出手,就不能再留活口。” 她的公子点了头,亦在那白发老者的耳畔沉声回道,“父亲安心静养。” 见庄王已经神色疲惫,那人便要起身告辞了,“母亲也病了,我去看看她。” 庄王颔首,朝他微微摆手,“去罢。” 小七随公子起了身,又听庄王笑问,“嘉福,你喜欢吃肉脯吗?” 小七不知庄王的意思,她望了一眼公子,见公子也只是微微笑着,没有别的深意,故而也笑着回道,“喜欢。” 庄王慈蔼地吩咐着,“远瞩,把肉脯带回去给嘉福吃。” 小七心中暖暖的,仿佛这白发老者便是自己的父亲一般。 她想,怎么不是呢?公子的父亲,不也是自己的父亲吗? 小七谢过了庄王,公子已包好了肉脯,携住她的手与榻上的老者拜了别。 临出门前,却听庄王兀自叹了一声,“嘉福,但愿你能永远陪着他,不必叫他做个孤家寡人。” 也不知为何,小七听了这样的话竟鼻尖一酸。 她眼中水波盈盈,抬眸去望公子,见公子神色怃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人侍奉着裹好了大氅,殿外仍在下雪,廊下已有宫人撑伞迎了上来,恭敬禀道,“大公子,娘娘说今日雪大,当心受凉,就不要再去万福宫了。” 那人身形一顿,抬眉凝望殿外滔天的风雪,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宫人又道,“娘娘虽在病中,但仍为公子备好了送给嘉福郡主与夫人们的年礼,眼下都放在马车里了。” “娘娘还多备了郡主爱吃的桃干,娘娘说,郡主身子虽好了许多,但万万不要大意。药方已交给了哑婆子,每五日娘娘自会差医官去兰台为郡主针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