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肴引城郑家,更深露重,树影摇曳月色,像是打散了白玉瓶子,明亮斑驳,悄悄化在砖石地板的明与暗之间。
郑萍一向敬重鬼神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无,多年来,她广施善心,皆因陵仙公在世时风骨就是无欲无求,她勤于修身,背离商场尔虞我诈之事,实是家中一股清流。曾有道人劝郑萍入观专心苦修,她都婉拒了,她不忍心为了一个自私的念头抛弃母亲在家,父亲多年在外经商,都是母亲悉心调教她,也是母亲告诉她——“世间商人多离别,如有来生,绝不沾红尘。”
她坐在玫瑰椅上,双手捧着个描金云纹釉香盒,里面没有芬芳清甜的脂粉,只有一片来历不明的叶子静静躺在垫帕上。
“我或许……只有这一次机会去追寻仙缘了……嗯,就这一次,如果不成,我就回家。”
心中默念的话语刺激郑萍把灯罩拆开,火红焰苗在黑夜舞动,她捻起叶片在火中灼烧,诱人魂魄的香气缭绕一室。
天一亮,郑小姐就以去轻鸿城寻密友为由,离开了宅院,她没有带任何人,只带了一枚母亲赠予的羊脂玉佩。
郑盐户拗不过她,佯装答允,除了长久以来放纵女儿的缘故,还有一个缘由:“轻鸿城不是什么好地界,他害怕郑萍是和别人私奔。”
不出半个时辰,郑盐老驱车策马带了队武士去追逐,他想:“就算不是私奔,也不许萍儿再任性下去了,得拿出为父的威风来管束她。”
阳平路上,离轻鸿城还有三十里地,寒鸦苦啼,结实黄土路四周是齐腰高的杂草。追踪半路上,郑盐老牵引缰绳,健马仰头嘶鸣,他发觉萍儿的白總马蹄印戛然消失,黄土路前头一望:高大威猛的白總马瘫在杂草丛里,霍霍出血,郑盐老心急如焚,赶紧下马去检查萍儿是否遇险。
武士们跟在他身后,警惕四周动静,细微的脚步声引起他们注意,却不见人影。霎时间,一位武士双眼圆瞪,两腿僵住,连呼出声的机会都没有,上半身直直滑下来,跪在了地上,气息全无。
“快,保护郑老爷!”
狂风吹起黄沙,一个身影缓缓显形,是郑老爷的萍儿,她站在哪儿,还是淡淡疏离的模样,清醒蔑视着这波人,她的右手臂殷红液化,腥味浓重呛鼻,吓得众人腿软发颤,唯有郑老爷爱女心切,巴巴得朝前走几步,拉耸垂老的脸颊止不住颤抖,满是焦急怒喊:
“萍儿!你的手伤着了,快和爹回家,爹会倾尽家产把你治好。”
“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您也不肯答应吗?十几年了,您抛弃过家人多少回?您有问过我和母亲的意见吗?”
她喉咙有些哽咽,偏激与执着激化旃叶腐蚀,催生出腐蚀生命的欲念。众武士见状不妙,拦住郑盐老,不料郑萍动作极快,苍黄土地上浮起一摊血潭。
郑盐老来不及开口回答这声声质问,眼睛睁得极大,胸口有偌大的窟窿,他朝萍儿身边扑过,伸出苍老的手用力拽下了郑萍腰间的玉佩,“扑通”一声,老者的躯体像滚筒一样翻了翻。
郑萍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动手了,武士满面骇然,郑盐老的尸首就在近侧,她惶恐,惊讶,拔腿逃跑的武士令她可憎。
刀剑击鸣,所有武士都不敌曾经柔弱的小姐,武士们肌体溶解,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极了开水沸腾的动静。天边孤雁飞过,印在了郑盐老眼睑收缩、停止转动的浊目里。
郑萍蹲下身,用手合上郑盐老的眼睛:“晚安,父亲,假如您在笙歌满天的船坊夜舞里,能想起我和母亲孤零零地在肴引,哪怕一次,我都不会怨你。”
她知道自己不再是寻常人,她刚刚的所作所为如同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
远远的,有一队游侠的车马路过,郑萍不敢多留时分,丢了染血的外衣在地,慌不择路地跑向轻鸿城。
翌日,消息传到了肴引,郑夫人仔细盘问目击者,听到无一人生还的消息,她跌在地上,心如死灰。
肴引城城主率人在阳平道上调查多时,再由葬仪师检查郑盐老的尸身,意外发觉郑盐老是为妖邪杀害,事关妖邪侵扰,城主将消息传到择堃城——合盟主阵地,不用多日,盟主派遣心腹来到肴引。
郎思思第一次听说这样离奇的案子:经营盐业的商人与妖邪何来的争执?嫌疑人线索少得可怜,唯独是路家老爷,最近在歌舞场所里意外赢了老妹夫一笔钱,新建了个宅子,还大张旗鼓地请人看风水……
路老爷和丢了魂一样坐在灵堂里,幽白的装潢和根本没有全尸的郑盐户,吓得他浑身难受,本就墩胖的人险些栽在这里。
郎思思遵守民间丧礼规矩,没有上前问一句话,丧礼办得非常热闹,昔日郑盐老的红颜知己匆匆忙忙赶来哭丧,思思看出来这几个老太都是来讨赏的,你呶我语的模样乱了正常气氛,左右人都不好开口,她凛声呵道:
“各位,还请你们以死者为大,停止惺惺作态,别误了起灵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