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的时候,他们家所在的华盛顿天气很差:黑云压城、树影摇晃。透亮的窗扇被狂风吹得不停地发出“砰砰”的碰撞声,听新闻说,今晚华盛顿会遭遇强气流。强度足够的降水会淹没华盛顿的地铁,流浪汉会如蝗虫一般被驱赶出安全所,雨水还能不费一分力气地冲刷干净国会大厦的尘埃,从而从清洁工身上节省一笔清洁费放入白人老爷的口袋。啊,别误会,这只是谭初一的想法,而非新闻播报。谭初一听见佣人叫她——爷爷想见她——伸手把走廊的窗户关得更严实。
爷爷的房间虽远,但还是少受些风比较好。
这么远的距离,谭初一大可放开自己的思绪去想些她想要想的东西。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她的脑袋空空,除了本能的呼吸和走路,谭初一什么也不能思考。
走廊的地毯是曾祖奶奶定的款式和颜色,踩上去所有声音都会被绒毛吸收,鞋底若薄一点,还能感受到地毯轻微的回弹。走廊两侧的墙上挂有零星几幅妈妈从街边摊贩那里买来的艺术画,上面本来挂满父亲送给妈妈的画,自从父亲离开她们后,妈妈便让人把它们全部取下来送给街上的流浪汉当做冬日取暖的燃料。
顶灯未开,壁灯昏暗,现下这个走廊,冷寂、幽邃,谭初一被幽深的黑暗摄住心神,恐惧和悲恸抓住她的脚踝,她突然顿住。
身后的佣人疑惑地注视着她,谭初一捏紧拳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挣脱开不合时宜的情绪,坚定地推开爷爷房间的门,妈妈正俯在床边,哽咽地说着话,笑容破碎,爷爷搭在妈妈手背上的手指隔了很久才轻轻动一下,像在安慰。
谭初一安静走过去抓住爷爷另一边的手,冰冷的温度让她打了个冷颤,随后更用力的抓紧,她笑一下,轻声叫老人,“爷爷,初一在这儿。”
熟悉的名字让老人集中了些精神,他缓缓转头,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些,“初……一啊……”
“嗯,我在这儿,爷爷。”
“好、好孩子……”老人喘口气,扯动嘴角想要笑,但是徒劳,“别、别伤心,爷爷……爷爷只是到头了……你的人生还长,别为……老头……子我,难过得太长……包、包括你……的父亲……”
“嗯……”
“你是……我……的继承……人……谭氏以、以后……要靠你……了……”
“嗯。”
“要好好……长大啊,初一。”
“……嗯。”
心跳记录仪长“嘀”一声,波动的生命线归于平直。妈妈的笑容彻底碎裂,俯床大哭,悲恸的声音传到屋外,倾盆大雨骤降,天空暗沉得不透一丝光。谭初一握紧爷爷的手,良久,把手放在自己的头上,像幼时跟在爷爷身边玩闹一样,撒娇地蹭蹭。
按照爷爷的遗嘱,葬礼办的简单且低调。把这栋自曾祖爷爷到达美丽国就买下居住的庄园锁上,谭初一抱着爷爷的骨灰盒,黑纱下的眼睛没有一丝情绪,面无表情地先行坐上回国的飞机,于南省老家带爷爷落叶归根。几个月后,妈妈处理完企业遗留在美丽国的事务,来南省接她去北京的宅子,但临走时看见爷爷墓前脆嫩的青草,两个人在爷爷墓旁一起种下棵树,在南省多住了几天。
谭初一难得的要求和妈妈一起睡。
母亲的怀抱柔软,带有自婴儿时期就十分熟悉的香气,温热的手掌一下又一下的抚着她的背,谭初一揪紧妈妈睡衣的衣角,眼睛眨啊眨的,就掉下泪来。
“树是什么树?”她问妈妈。
妈妈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松树——「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爷爷说,他还是个混不吝、身边没人喜欢他的时候,只有奶奶用书敲了他的头,对他说了这句话。”
“此后奶奶在庄园的山上种了很多松树,爷爷想挖一两棵种在院子里也被阻止。爷爷当然不愿意,奶奶又拿书敲他的头,说:「我不要你以后天天看着院子里孤独的一棵枇杷树感伤,要看就看我的松林,我对你的爱有那么多——春发嫩叶夏成荫,秋结硕果冬藏林,四季常青,生生不息」。”
“我记得,后山上都是松树,旁的一棵也没有。”
“嗯。”
“……呜!爷、爷,去找奶奶,一定很开心。”
“对。”
“所以初一,”妈妈低头亲吻谭初一的头顶,动作轻柔地像风,“爷爷对我、爷爷对你,我对爷爷、我对你,我们的爱,都是一直在增加的松树。”
谭初一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