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灯光几度熄灭,又几度重新点起。
应小满不再隐瞒,嘀嘀咕咕说了好久。义母听着听着,渐渐露出怀疑人生的迷茫表情。
“七郎早知道咱家入京是为你爹报仇来的了?他和咱们仇家……是同族兄弟?这次差点害死他的人里,也有他自家的兄弟?他报答你的救命恩情,愿意帮咱们报仇,杀自己兄弟?”
义母有点喘不过气,“等等,慢点说,让我缓缓……”
独自琢磨半晌,越琢磨越混乱,最终喃喃地感慨,“京城的大家族真复杂啊。”
“可不是。”应小满赞同。
月色偏移,过三更天。她极少熬大夜,抬手伸了个懒腰,伸手揉泪汪汪的眼睛,“好困。”
义母那厢还在反复纠结:“杀自己兄弟不好。但帮咱们报仇是好事。但杀自己兄弟还是不好……”
独自纠结半晌,义母突然惊醒般回过神,“等等,不管七郎自家的事,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跟他一个未成家的郎君三更半夜单独回来是怎么回事——”
应小满蜷在炕上,一只手遮亮光,另一只手松松搭着自家老娘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陷入沉沉的梦乡。
灯下映出甜美的睡颜。
色如春花的小娘子,仿佛三月里桃杏枝头盛放的鲜妍春光,叫人挪不开视线。
义母怜爱地摸几下女儿娇艳的脸颊,把被褥拉上肩头,自己捂着嘴,压抑地低低咳嗽几声,吹熄灯关门离去。
女大不中留。小满自己挑中了七郎。
七郎知恩图报,瞧着确像是个不错的,只是女儿家挑选良人不能只看表面,还得往深里看。
但究竟怎么把人往深里看,琢磨半日又说不清。义母自己当初也是稀里糊涂嫁的义父。
人坐在屋里犯了半夜愁。
千头万绪,归结成一句话:等七郎下回再来,想法子好好地试一试他。
——
应小满大清早的被一阵喧闹声惊醒。
灶台上在煮粥,咕噜噜的清香气味溢满整个院子。
院门虚掩着,义母震惊地抱着阿织立在门边,喧闹声从门外巷子传来。随同入耳的,还有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
应小满匆匆洗漱过,凑近院门看第一眼,眼角顿时抽了抽。
好生眼熟的一顶蓝色四抬小轿……正从家门口过。
十几名衣着光鲜的佩刀官差前后清道,护卫蓝布小轿离去。隔壁沈家娘子哭哭啼啼地追出小巷,忽地脚下一歪,险些扑倒在轿子前。
沈家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追出家门,把沈娘子搀扶回门里。
巷子里众乡邻的家门都悄悄打开半扇,各家探出头来,窥探巷口动静,却无人说话。
鸦雀无声的清幽小巷里,只有众多官差纷乱的脚步声。偶尔几声清脆镣铐声响传来,更显几分压抑。
义母在自家门里叹息,“各家有各家的运势。祸事砸到头
上啊,避都避不开。沈家娘子前两天还笑容满面的过来道谢,跟我说当家的罚俸三个月满期,家里总算能继续领俸禄了。没想到——她家男人又出事了。”
事发突然,具体怎么出的事,出得什么事,义母也说不清,隔墙只听到沈家娘子断断续续的呜咽。
等蓝布小轿在官差押送下出了巷口,邻居家的娘子们才陆续出门。
四五个妇人聚集在沈家门外,都是平日里相熟的人家,开口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
七举人巷这些邻居们开口说话和铜锣巷时的乡邻大不相同,说话文绉绉的,开口闭口不离朝廷,话里偶尔还夹几句典故。
好在天底下安慰人的套路都差不离,应小满拎一块蒸饼出去,边吃边听,站在人群外围囵听个大概。
据说沈家这位御史上了一封奏疏,言辞大为不逊,惹怒了当朝执政的邓相公[1],人也因此获罪,大清早地从家里直接拘走。
沈娘子倒在门边哭得止不住,呜呜咽咽道再不要做京城的劳什子御史娘子,宁愿当家的辞官回乡下教书,自己做个教书娘子。
应小满站在人群外围,边听边咬蒸饼。
沈御史从家里被拘走的景象着实凄凉,叫她想起大理寺里拘押的凄凄惨惨的晏八郎。旁观了一阵,手里刚出锅的饼子都不香了。
她真心实意感慨一句,“当官的实在容易出事。”
围住沈家说话的几家乡邻里,有个住在巷子另一头的刑部六品主簿家的主簿娘子,眼睛格外尖利,拉住两三家相熟的娘子悄悄嘀咕。
“仔细看来人的行头。这回拘人的不是大理寺官差,是禁军。”
“按常理来说,御史不会因言获罪,但沈家御史犟牛不识时务,非要咬住西边才签的议和国书不放。”
“西边议和、重开马市,是邓相公一手定下的国策,皇城里的官家也赞成。这回沈御史同时惹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