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闪的鳞片幻化成了粼粼如波光的银白色霓裳,风猎猎而吹,将少女那薄纱广袖吹得如乱颤的花枝,和着过腰的青丝,于暗夜中恣意而动。
只这“枝”远比花更俏更绚,因远处,如被祭祀的范县,已淹没于浪涛,被黑水吞没的人群,早已不知去向,此间,尽是黑暗无边,只她飘在水上,落于空中。
天地间,活着的唯一生灵,是她,也只有她。
东大泽安静极了,是死绝后的净,是亡尽后的寂。
她周遭蒸腾起了仙气,灵力将那已经震碎的一块土地圈了起来,遮挡住了外面的暴风雨,如浪涛中紧余的一块礁石,也如苦海中唯一的凫渚江汀。
那道看着纤细修长的背影,显得孤寒异常。少女望着再不复从前绿水的东大泽,呆呆傻傻,不知所措。
从前白若月还是一只小白蛇时,日日趴在房檐上,听着公子读书讲礼,弹琴识曲,它不能言语,没有手足,即便早早就通了灵性,能分辨公子的喜乐,可至多只能通过将蛇头在他掌心蹭一蹭来表达欢喜。
那只小白蛇,只有一个念想,若是它能修得人形就好了。
那样就可以在公子感慨“荷尽已无擎雨盖”时,陪他哀秋;当他读书“每有会意,欣然忘食”时,为他煮碗热汤面;在他觉“苍山远暮,天寒白屋冷”时,为他披上暖衣。
她盼了许久,等了许久,直到自己慢慢从一条小白蛇,变成旁人口中的“大蟒”、“长虫”,她失望透了,她以为自己识得公子的话,便是条与众不同的蛇,也许一日得了机缘,能修得正果。
可乌飞兔走间,春夏秋冬划过了几轮,小白蛇没有丝毫变化,它仍是蛇,与公子全然不同的一条蛇。
她不吃不喝,颓废极了,有时还想,是不是若这番死了,这一世终了,变成一条死蛇,就能化成魂魄,等在奈何桥,盼望有一日,等公子寿终正寝时,能有机会同公子说上一句话呢?
渐渐地,竟然连最喜欢的房檐都不愿意去,只躲在草丛山石间,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
那时青许公子瞧出了它的低落,还安慰道:“若月只是变得更似云间皎皎玉盘。………………,我瞧着,倒更显可爱呢。万物生,自有生的道理,你的好,你我知晓便是,不必在意他人言语。”范青许拿出小白蛇爱吃的果子,放到它嘴边。
它甩头将果子丢到地上了,他捡回来。
它甩尾巴将果子卷起抛到院子里,他再捡回来。
如此反复多次,最后小白蛇再不好意思作乱,蜷做一团躲在房檐下,佯装睡去。
才闭上眼,就闻见了棠梨的香气。那是山里百年老棠梨树上的果子,最是香甜,汁水都蹭到了它嘴边。
它张开眼睛,就见范青许一手拿着一半梨子,温温柔柔地笑着同它说:“一人一半,好不好?”
“吭哧!”小白蛇咬住了果子!公子那么俊逸出尘,那么美好,他喂果子,谁能拒绝呢?小白蛇啃着甜美的梨子,想着,过几日再颓废吧。
日子又回到从前,他读书写字时,它趴在房檐上晒太阳。
公子给它讲故事,给它读诗,给它弹古琴,给它讲何为红尘的七情六欲。
凡是公子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他总是要和小白蛇说上一说,这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默契。
小白蛇很聪明,即便不能言语,可却听得懂大半内容,她识得何曲好听,懂得何诗动人,只是那七情六欲,对它来说有些难度。
小蛇妖偷偷想,若是一直都这样,一辈子有多长都无所谓,只要能和公子在一起就好!
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小白蛇终是窥见了一些红尘里头的七情六欲,知晓了一种由“欲念”衍生出的怨怼,叫做“人言可畏”。
那些原本和睦的邻里街坊,在范青许苦读十年,得中秀才后,都似变了嘴脸。
他们诋毁他,说他寒窗十年都未曾金榜题名,怎么养了条大蛇,就忽然开了窍呢?
这蛇必是妖物,两相授受,乱人伦,施妖法,才得了这名利。
原来将白的说成黑的,两片薄唇一碰,只发出几个声音,便能成为一把利器。
它伤人从不见血,可比涂地鲜红还让人疼。
原来从清流到浊水,不过是肉眼根本都瞧不见的口水,从悠悠众口里来回咀嚼两遍,那些话语,就变成脏水,泼到他身上,将他从神坛拉下,贬到泥里,任谁都可以踩上几脚。
公子那么好,他凭什么承受这些不白之屈呢?因为它,都是因为它!因为这只小蛇变成了大蟒,小白蛇悲伤地想。
终于在一个冬日,它将攒了许久的栗子、松果、干枣摆到书桌上,离开了公子的家。
“若月,你出来!我知道你是藏起来了!你年年冬日住在暖炕边,从来不冬眠。别躲着我了,回家好不好?”范青许找了整整一个冬天,直到又一年春天来,他再没等到他的小白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