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利府衙内有座山,名曰空名山。空名山后掩着一座白塔,号曰“五蕴塔”。塔门口的匾额镌刻着“来此作甚”四个耐人寻味的鎏金大字,塔门白日紧闭,平日官兵戒备森严令人匪思。“白塔”建于何年何月,僧众几何也不知根底,听人言说,北疆水旱时曾瞧见白塔里的和尚下山布施,这群和尚就长个白塔里的泥塑佛陀相,这般云云,“白塔”便更加神妙了。
这日,山下来了位云游书生,生得清癯,谈吐颇为高雅,在酒肆听人谈起“白塔”,不由衍生雅致。他索性将背后的箱笼弃于山下,兀自一人前往“白塔”。书生曾登高华山险渊,又览过名山大川,空名山上的景致难入书生法眼,也顾不得山道嶙峋,只闷头赶路,稍过晌午便来到去处。
“来此作甚!”书生破口而出,声响回荡在山谷,像是有人切切言语。书生慌忙别过头来仔细端详,周遭阒然无声,不觉惊了一身冷汗。书生回过神来,用袖衬擦拭汗涔涔的额头,然后阔步走到山门殿前,盯着门上的匾额仔细地端详,“凌厉豪劲,精神奕奕,推敲起来亦有飞白,这是朱子的真迹,噫!这座小庙里竟真真卧有大佛,如此一遭,值得!值得!”他想摹下这几个隽永的大字,于是回手去掖背后箱笼,适才想起丢在山下,没有纸笔,书生便想把门匾摘下仔细酌量。他朝周遭打量,抱住石柱试着登攀,但因石柱溜滑,书生只好认罢。
没能一览圣人遗迹,书生颇显愤懑,他瞥了一眼两侧的鼓楼,嘴角不经意间高高扬起——呵,这钟鼓楼哪抵得上陕西“迎祥观”的显赫!他抬头望了望重檐下的铜钟,顶部铸阳纹莲瓣一周,提梁饰以云纹,上铸铭文:“大越文成元年九月吉日铸。”书生一时大为惊骇,缘这紫金铜钟竟颇为考究,实为洪武年间的万斤铜钟,书生不敢造次,对这铜钟多次叩拜,而后整顿仪容,朝着禅院阔步走去。
白塔紧闭,书生伫在门外没辙。眼见塔内香火鼎盛,不时回荡着吟咏佛经的妙音,书生心痒,想透过门缝窥探,怎凭他如何,仍不能瞧见庙中物事,这才蔫了般倚在门墙。
微风习习,书生自在贪爽,攸乎想起山下人们的话,“这‘白塔’甚为惊奇,白日庙门从不敞开,任凭这庙中如何喧闹,终也瞧不见人。”书生心谙:“这怪庙白日不开,晚了自然可进,我姑且美美歇他一歇,晚了再去耍。”书生闭起眼睛,开始神游起来。
可能云游中的孤寂在作祟,他恍惚看到了自己的发妻,她是那么婀娜,无人不夸贤淑,为了迎她过门,他和老父不惜卖掉祖产,都是为了家门有后,如此折腾倒也值得。他瞧见了自己的表妹,你骑竹马,我弄青梅,好一个天造地设,好一对痴情眷侣,怎奈命运捉弄,还未过门,便和他一道云游时溺水而终。人们可怜单飞的雁,书生几乎哭瞎了眼。他找到同窗挚友,两人意气风发,一起卧榻草屋嘘寒问暖,好友登第后官拜侍郎,家客踏破门槛,每日钟鼓馔玉,书生鄙其贪慕功名,断绝了昔日往来,他要把这挥斥方遒的岁月写进书里,与陶公相照,与爱妻共赏,与世人传颂。他的思绪在放荡,他感觉自己正在北方草原上御马驰聘,他仿佛听到了毡房里初生婴儿的啼哭,如此清纯,如此天然。
书生醒了,天色已黑。回想刚才种种,是觉大梦一场。
可能是山间露水下得重,书生浑身湿漉,他匆忙操起衣袖擦拭,起身顿首便要扣门。书生伸出的手还没触及门环,两扇朱门便“吱嘎”迎声而开了。书生满脸愕然,进还是不进,一时没了主意。瞻前顾后,塔里没有半星灯火,黑黢黢的,仿佛黑夜在此凝聚,空气里悬浮着香蒿燃尽的气味,书生也未瞧出什么端倪,只是一味地小心,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来此作甚!”听到声响,书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怯着抬起头,却没能瞧出是何人发话。书生聚神一望,天王殿内的四尊金刚正对着自个儿眈眈相向,但凭他如何遮掩,黑夜里总能瞧见与他对视的眼。“来此作甚!”那奇怪的声响再次回荡在庙宇,书生惊骇,浑身颤栗着瘫倒在弥勒佛前。待到寂静依然,书生缓缓起身,只见佛龛两侧飘着“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两句字样,书生默念道,抽身而出。
书生站在天王殿的台基上,默念两句佛偈,又兀自联想到云谷梦境,顿悟早已进入佛门。他不再迟缓,快步朝着白塔深处走去。可是,书生却如何也走不到尽头,他开始质疑自个儿在原地打转,但两旁物事非昨,可判自个儿是在朝前行进,可为何走不到尽头呢?书生正思忖着,忽瞧一盏灯火,初见如豆,瑟瑟飘忽,周边的光影时而膨胀、时而塌缩,不一会,那灯火便在殿内滋蔓开来,先是烧着了两侧香案,继而扩散到周围三世佛像和十八罗汉,而后腾空的火舌点燃了穹顶藻井,白塔内的结构本为实木搭建,哪经得起这“业火”的烧灼,顷刻便卷成了漫天大火,书生滞笨地伫在火场前,不觉丝毫烤灼。书生在焚身的大火中望见了金身佛祖,佛祖左手下垂,右手屈臂下伸,这是在“业火”多灾的尘世中无畏布施,佛祖悲悯地对书生施以微笑,书生痴笑以对,烈火中,他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