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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在梦中(八)(1 / 3)

在春天的最后一天临江王刘荣于太尉府自杀身亡,他的老师窦婴抱着他的遗书和他母亲栗姬留给他的遗物来到长乐宫面见自己的姑母窦太后。

这是一个飞絮蒙蒙的春天,长乐宫的竹帘内外飞满这轻薄无情的“春雪”,宫女翻飞的罗袂、生出尘土的玉墀都被这北飞南往的东西黏住。重重屏风帷幕与门槛隔开深宫与嬉笑的人间,窦婴只有从琐窗处,才能看到滚滚流水夹带斑斑落红涌向宫外的渭水。

飞絮落水为萍,落泥为尘,落满人头顷刻便是三千白发。姑侄相对,竟然像一对同龄人。窦婴一言不发地看着姑母,窦太后曳在地面的裙摆撑起整个窦氏的荣华富贵,垂在衣袖外生满斑点的手轻轻一挥,就可以让长安城地动山摇。

她信手一指,几乎被山洪压死的烧碳工窦广国就可以从奴仆变成章武侯;她用那双失明的双眼一瞪,窦广国和窦婴就险些被送上丞相之位。窦婴毫不怀疑,假如她掀开膝盖下垫着的席子,那么漫天飘飞的柳絮也要恐惧战栗,再也不敢飞到人身上。

窦太后用战栗的手抱住长孙的遗书,她发出一声将死鸟兽才能有的哀鸣:“是王娡!”她语不成声,断断续续咒骂出王皇后的名字,“就是她那个蛇蝎妇人杀了我的临江王!”

出宫门时窦婴才发现杂花蒙上一层密密雨珠,天地间濛濛然起了大雾,远一片近一片都如隔山海不可听闻。乔木花草各有各的颜色,红湿翠嫩,浓淡不一,因为在雨中失去曲折形态而凸显了自己的芬芳和色彩。

窦婴看到路上的风光如云飘散,但直到车上伞盖撞落,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了些什么。他顺着伞盖望过去,看见一路飘过去的鹅黄嫩柳淡成一道影子,过去的胶东王现在的皇太子刘彻站在许多虚幻的影子前正看着自己。

皇太子的伞盖紧密贴着窦婴的车,伞盖下皇太子一手挑起车帘,另一手端然安放,斜飞的雨珠撒到他脸颊上,像他刚刚为谁哭过似的。

他们彼此相望,瞳孔中能清楚映出对方的身影。将他们拉在宫门外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枯槁如朽木,拥有像铁一样坚实的权柄;另一个正值盛年,潜伏在海面下等待日月的轮换。前朝的风雨往往在后宫女人的枕席上掀起又平复,即使是他们也免不了受其摆布。

“表叔,”皇太子微笑道:“现在你我二人也算是倾盖之交了吧!”

窦婴想要别开头又忍住,“何止,现在臣与殿下不仅倾盖,还‘断盖’了呐!”

“这真是冒犯孔圣人了,不过孔圣人又道:‘君子之交淡如水’,这点我与表叔倒是做到了。”皇太子丝毫没有提及窦婴来见太后的用意,他以一种似乎没留神的态度说起自己的马车夫是如何如何不称职,为窦婴许下一匹良驹的补偿,最后又绕回了东宫和馆陶公主。

他像一个好学的弟子说起他读的那些儒家经典,从《公羊传》到《左传》再到《国语》,窦婴惊奇于他的功课,发现刘彻确实像卫绾提到的那样聪颖好学。这令他又想起了故去的临江王刘荣,他确实并不如自己弟弟出色,但这并不是他该死的理由。

“刘彻好像并不知情,我们的相遇似乎真的是场意外。”窦婴想着,这令他紧绷着的心弦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对未来的忧伤和愤恨。朝廷官吏受前秦世卿世禄制影响,往往由追随高祖刘邦的沛县功臣子侄与刘氏宗亲担任,少数由后宫夫人们的家人充任。

窦婴前四十年的尊贵不在于他的才干和忠诚,在于窦太后像铁一样快腐朽殆尽的双手;后四十年的恩宠本应该由故去的临江王给予,可是后者彻底成了这雨幕下的幽灵鬼魂。

他仰天看着千万滴雨珠连成的雨幕,遮天蔽日无物可逃遁。尘间多少事被它洗涤成空,窦婴却还恨这千千万万丝青干剑钝而无锋,能催叶伤枝斩却残红,却不能了断他一腔心事。临江王被酷吏郅都困在中尉府簿不过一个月,舟车劳碌连带持续的责问却叫他少年白发,沧桑如耄耋老人。

“他不让我休息也不让我喝水,不停斥责我不肖,侵占高祖庙……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完了!”

窦婴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平日里能发出来的,“陛下呢?陛下知道这件事情吗?”

刘荣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这种悲鸣窦婴在七国之乱时经常听到,齐国那些自相残杀的诸侯王与列侯在被迫自杀时会发出这样惨烈的悲鸣,世代担任刘氏宗正的楚王女眷被带出宫殿时会这样不成体统的哭泣。原来王孙贵胄的痛哭与平民百姓的哀嚎没什么不同,人在生死关头只有勇士与懦夫的区别,无所谓低贱与高贵。

“您不必再和我说起陛下,陛下早就厌弃了我和母亲,您看看他派的人您就该明白了……母亲的家里人,几乎全死在郅都手上,现在陛下又把我送给他……”

“去写信,别放弃,郅都逼迫你我来帮你。你快去写信,写完由我带给陛下和太后,只要他们中有一个看到……你不要露出这样的神情,我可以让他们回心转意的……别哭了,你快倒在地上了,你再喝一口水吧,不要担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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