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绵地下着,天幕乌沉沉如晕不开的漆墨,瞧着就透着倾颓之势。人都道今年邪性,明明快至白露,哪儿会下这么长久的雨呢?
紫电划空,霹雳地照亮了一座巨兽蛰伏似的辉煌宫城。这是大冶王朝的龙脉,是擎领天下的中枢。眼下本该是落灯下钥的时候,天底下最讲究规矩方圆的紫禁城却各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冥冥之中就传出了不详之兆。
数不清的雨点砸向宁寿宫庑殿顶的鸱尾大脊,又淅淅沥沥地滑落到地上,密集的雨幕将这座宫殿隔成了两个世界。
明黄的绫缎帘子半遮不掩,后面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和跪了一地却连大气儿也不敢喘的太医。他们个个汗湿衣领,面色惨白,仿佛在等候问斩。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主子爷张了金口,生生将他们的魂从凄寒阴冷的阎王殿拽了回来。
明明是和缓雅致的声调,可听在耳里却是冷凛凛的,透着斩金断玉的单寒:“依脉象来看,太上皇圣躬还要几时才能大安?”
太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敢答话。可皇帝自是没那个耐心等你的,于是为首的那个当仁不让地被推了出来。他脑门儿紧紧叩着地,心里止不住的凉意渗出来,直让他遍体生寒——这脉象紊乱虚浮,已然有衰败之势,眼下还有气出,全靠命门里最后一口生气吊着。大安?除非有那转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否则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能有甚么法子呢!他要是说太上皇要不了多时就会晏驾,那么先去地底下见阎王的肯定是他自己。
太医嘴里发苦,斟酌着委婉道:“回万岁爷的话,太上皇痰浊、瘀血,精亏血少而虚火多,又因阴虚不能制阳,所以虚阳上亢以至阴郁化火,依下官来看,只能先用些补精益气的温养补品慢慢调养。”
华贵繁复的龙纹衮袍缓缓地转过来,胸前金纽熠熠的反着光,团领之上露出了大冶天子的龙颜,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竟也能烨然若神,不可逼视。
年轻的帝王有着弘雅且惊艳的长相,旁人初见可能会陷入长久的讶然,不敢相信执掌大冶乾坤的人竟然会是如此雍容。他通身那股金尊玉贵的气度是无可比拟的,是独属于九五至尊的万钧威压。他单是看着你,就能让你不自觉膝盖一软,匍匐拜地不敢多言一句。
皇帝心下了然,知道这是在说太上皇已经无力回天了。突如其来的悲怆,带给脏腑重重的一击,沉默了许久才能将其克化。他是帝王,喜怒哀乐都不能上脸,只能长久的端着一副四平八稳的肃容。日子久了,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凡人的情/欲,是不是真的只剩那张波澜不惊的皮囊。
他转过眼去看那黄绫帘子,忽然很想流泪。人就是这样,只要一隔在生死这座大山面前,纵使情份再淡,也能留下几滴真情实意的泪来。
那帘子突然微微一颤,皇帝伸出手撩开了,里面露出一张青白发灰的苍老容颜,口鼻微张,气若游丝,瞧着真像是不大行了。
他忽然有股没来由的心酸——记忆里一直意气风发的皇父,什么时候竟成了这样憔悴的老相?
“兰越…兰越…”太上皇有气无力地唤他。
龙床前龙凤掐丝落地罩外的厅内立即乌泱泱跪了一地的王公大臣,他们知道这将是太上皇最后的遗旨了。
皇帝双膝跪在踏脚上,握住了那双苍老的手。他叫了一声皇父,声音里透着连他也未曾察觉的哽咽:“您慢慢说,儿子都在这儿听着呢。”
太上皇大喘了一口气,艰难而缓慢地絮絮交代了些事,无非是要他以仁义为治,宽仁慎刑,延长国祚之类的帝王术。这些话他不知听了多少遍,早已生不出半分波澜,如今从皇父嘴里说出来,却如山呼海啸,激得他战栗不已。
忽然太上皇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面上露出了微弱的笑意:“小子,你是我此生最得意的儿子,所以我将这江山放心交予给你。阿自,爹对不住你,你劳累了。”
皇帝闻言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父皇,脸上每一寸的冷静果决都在分崩离析。
皇父竟自称为爹!
突然有股巨大的悲情排山倒海般将他席卷,他哭泣出声,嚎啕着埋下头去,紧紧地贴着太上皇的双手,汲取着他那二十八年来一直欠缺的,出自父爱的暖意。
太上皇费力地摸了摸他的发顶,此时的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父,而像民间疼爱儿子的慈父:“阿自,你听爹说…”
望着儿子那张极肖自己脸,他重重咳嗽了几声,复又继续说道:“爹这一生亏欠良多,唯一不后悔的就是尝到了爱的滋味。生在帝王家苦,苦在不能知世间真情为何物。旁人赞你、颂你、誉你,大多都别有目的。高处不胜寒呐……阿自,你听爹一声劝,不要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
皇帝心头似被重重的一击,他既有些惶恐,又有些茫然——他会有爱么!还能有爱么!
刚才的一长串话似乎耗费了太上皇所有气力,他闭着眼深深吐息了几口,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