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一看情状,赶紧喊过来红袖,令她安排这些人回房休息。
戏台上眼见台下起了风波,都停了下来,侯爷等红袖回来禀报说,人都已经安顿好,才带着云橙重新坐下,令台上继续演戏。
什么?还要演下去?
云橙心里大声叫苦。
依着她常年逛戏园子的习性,苦情戏、鬼怪戏,无所不看,可也从来没有看过这样悲惨吓人的戏。
看这个戏,实在是太遭罪了。
下一场是短短的过场戏,唢呐锣鼓,吹吹打打,狄同轩和新夫人披红戴花,拜天地。
原本是办喜事的戏码,但在灯光惨淡,夜雾凄迷之中,这喜事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阴惨不详之气。
下一场是个静场戏,台上灯光更暗,显是要塑造一个夜半无人、月黑风高的场景,台下看戏的人也是凝神静气,鸦雀无声。
一个家丁打扮的龙套神情鬼祟上得台来,一手拿着个锄头,另一手里怀抱着一个描金的大木匣子,里头也不知是什么金银财宝。
但见这家丁走到台子中央,放下大木匣子,四下张望,极力描摹鬼祟之态,然后用锄头刨坑,把木匣子埋掉,复又鬼鬼祟祟四下里一看,从下场门走掉,从头至尾没一句戏词。
紧接着上来一个龙套,黑巾蒙面,短□□衣,看样子是个小偷,走到台中央鬼鬼祟祟四下一看,取出一把精钢小铲,把那木匣子挖了出来,抱在怀中,飞也似的逃走了。
台下观众都猜测不出,这个静场戏是什么意思,这鬼鬼祟祟埋掉的,又被挖出来偷走的,究竟是什么。
或者说,根本不忍心去猜。
直到下一场狄同轩出场,对着穆兰的灵位拜祭,说道,自己出门三日,回来以后,老侯夫人和新侯夫人都对他说,穆兰生的孩子急病夭折,已经埋了。
伶人假作哭泣,说对不起穆兰云云,下面观戏的人明白了剧情,内心立时一片冰凉。
这才明白那个静场戏,被埋掉和偷走的,不是什么财宝,而是一具婴儿的尸身。
* *
这老侯夫人可真是背信弃义,伤天害理。
当初她以孩子的性命逼迫穆兰自尽,后来那蜀王之女过门成为新的侯夫人,一定是容不下穆兰所生的孩子,她竟丝毫不护着自己的亲孙女,也丝毫不顾念自己当初的承诺,任由新侯夫人将孩子狠心弄死,偷偷埋掉。
狄同轩对于此事,究竟是不是知情呢?
无论他知情不知情,总之如同穆兰死的时候一样,他对此选择了不闻不问。
这场戏过后,依旧还是狄同轩的独角戏。
只见他头发花白,三绺长髯,跟台边道场供的画像差不多模样,意味着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多年。
那伶人做工十分到家,一边用衣袖拭泪,拖腔念着韵白,讲述着后来的故事。
他娶了蜀王之女之后,两座大山之上又多一座,除了严父严母,又多了个悍妻,于是意气更加消沉,更加耽于书斋,两耳不闻窗外之事。
穆兰临死前的惨况和发下的恶毒诅咒,仿佛一点点地应验了。他的儿女果然都纷纷夭折,根本长不大,只有蜀王之女、他的悍妻所生的狄青鸾,也就是小侯爷,病歪歪地长大了,却还忤逆不孝,十八岁离家出走,浪荡江湖。
儿子走后几年之内,狄同轩的严父、严母、悍妻,相继离世,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
压迫的三座大山都不在了,狄同轩却并没有获得自由和解放。
其实他儿女夭折,多半就都是他的悍妻暗暗下的毒手,但这些惨事,发生在一个软弱的人身上,他并不会因此拷问自身,拷问家人的责任,只会把一切责任都推出去。既然不忍心怪自己、怪家人,那就都推给命运吧。从此,狄同轩更加相信命运的威力,更加相信报应的存在,于是他不食荤酒,除了读书,就去佛堂礼佛。
那伶人佝偻着身体,咳嗽着,效仿老年之人的神态十分逼真,走进了下场门。
云橙忍不住对身边的小侯爷同情地看了一眼。
老侯爷只顾指责儿子忤逆不孝,岂不知,就他家这几位跋扈凶狠的长辈,只有老侯爷那柔软的性子能抗得住搓磨,委屈捱过一辈子,小侯爷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不羁性子,怎么可能过得下去?
云橙就这样一个同情的眼色,小侯爷居然察觉了,他侧过头来,嘴边浮起一个凄凉的微笑,抓住云橙的指尖,握了一握,又轻轻放开。
云橙只觉手上轻轻一麻,异样感觉似曾相识。
小侯爷咳嗽一声,轻轻附在云橙耳边说:“我要去票戏了,先去后台化妆。”
云橙惊讶了:“票戏?你要演谁?”
小侯爷解释道:“最后一场,演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