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梁平市,总是暴雨突袭,刹时转晴,刚撑起雨伞就变阳伞,好处是马路上尘土被冲了个干净。
老鸦街,土蹦子突突突从眼前过,难得没扬起小型沙尘暴。
胡伯打着赤膊,坐在铺面门口悠闲地摇蒲扇。
听见屋里动静,回头一望,那两个小姑娘要移动几十公斤重的泥坯,连忙起身:“哎哎哎,喊我一声就成啊!”
没等他帮上忙,柱形的泥坯已被安稳摆上操作台。
程英琦把T恤的短袖卷成无袖,挂上肩,亮出胳膊上纤细的肌肉纹理,准备揉泥。
胡伯见了摇扇退远,很是唏嘘:“琦丫头能干,真有点你爷爷当年的精气神。”
“还差得远。”程英琦声线绵软,笑起来腼腆,娇小姐模样,干活却不含糊。
深棕色泥坯在她手里像软和的面,搓扁揉圆。
恬恬没她这体力,只是站一边观摩,不时抽纸巾替她擦去滚落到眼睑的汗。
推泥时下手就能感受到泥的质感不同,
程英琦边揉边称赞:“这骨子硬。”
胡伯一给阳光就灿烂:“那可不!除了我这儿,整条街有谁家坯能立着烧,还得是你胡伯!”截了话头,语调又降下去,“但这立烧的手艺,除了你家,也没几个人能做了。”
恬恬伶牙俐齿怼他:“胡伯你怎么又说丧气话啦,姐姐这不是回来了,把手艺传给我,我还能传下去。”
胡伯睨她一眼:“指望你传?搬砖你都搬不动!”
程英琦做事专注,不爱说话,没介入这两人互呛。
晃晃神半个时辰过去,她做做歇歇,终于揉完了泥。
紧接着要压板,一个人不便。
唤恬恬帮忙,两人动作麻利地抬着板子把泥坯压平,又没让胡伯插上手。
程英琦取了滚筒把坯压实,再把那不规则的边切平整,一块一米五乘两米的泥板显出雏形。
泥坯晒干后,变可以开始往上吹白色釉制白胎,看似简单,若不均匀,釉不发色。
这会儿,旁边有块前几天晒过又晾的坯子已经能用了。
恬恬从行李中取出程英琦预先调好的色料,供她制作。
色料均是程家祖传自制,外人有心仿造也窥不得细节奥妙。
明知学不到精髓,待程英琦专心吹釉时,半条街的街坊都前来围观,各作坊里创作的工匠、实习的艺术院校学生都想一探究竟,人人屏息引颈凝望。
如果说瓷画中墨彩描金这项工艺是濒于失传的国宝,那么程家这一门流派就是国宝中的吉光片羽。
程氏风格自清末传承,极具特色,沿袭古法技艺、土窑烧制,到程英琦父辈三代单传。
碰上她爸爸这么个反骨,考名校学金融,投身铜臭事业,从此和艺术不沾边,眼看祖传家业要失传,谁知峰回路转。
爷爷奶奶带大的小孙女英琦留洋学了艺术,竟然肯回乡继承手艺。
在整个业内都算一段传奇。
如今掌握这门工艺的大多是学院派,祖传古制自成一体,颇为神秘。
围观人群中就有老瓷厂美研室专职创作的省大师,因而认得几位领导,被身边人一惊,呼出声来:“徐部长……”
领导面露不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但这一声异响,还是让围观人群回头看顾、肃然起敬,自然让出一条道。
程英琦停下动作抬起头。
徐部长见过她,那一次在省会开文艺工作会,她一袭旗袍,温婉优雅不可方物,虽不知艺术造诣深浅,至少很适合做艺术代言人,与眼下大不相同。
眼前,她长发在脑后揪个松散的髻,白T恤脏成了花T恤,随便卷到腰间打个结,隐约露一点腹肌,配着牛仔短裤大长腿,赤脚,大半截小腿都沾满泥灰。
说不清吹的是自由美利坚风,还是无产阶级劳工风。
总之让老年人见了犯头风。
可她方才专注做事,动作有条不紊,竟让人看得入迷,忘了犯头风。
这一抬头才让人回神。
徐部长笑得像个弥勒:“小程啊,好久不见。”
程英琦条件反射伸手去握,一瞬意识到自己满手釉彩,又往回缩,反倒让徐部长主动双手握住她稍一用力,完成了这个礼仪。
“徐部长好。”
随着姑娘停下工作一声招呼,围观的艺术家们大多索然寡味地散了。人群中陪同的干事喋喋不休:“先去您家里找您,桂姨说您出来创作了,我一猜您就在老鸦街。”
程英琦注意到,徐部长身边背双肩包的年轻男生看着眼生。
徐部长介绍:“这是北城来的导演小刘,他们马上要做一档宣传非遗文化的综艺,找我们输送人才。”
“你好。”这回程英琦只略略颔首,没有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