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腊月十五日,隆冬,天气阴,我从简州来,初入省城。榕树街北段钟鼓齐鸣,纸钱飞天,在上空久久盘旋萦绕。吊唁人群往来不绝,尽是一副悲戚神色。
我随眼望进去,只见搭起的灵堂里间,高挂大大的黑底白字的“奠”字,庭院内汇聚在穿着黑衣的人,有中国人,也有洋人。我揣摩着这大许是一位声望厚重的官绅去世了吧。
棺材旁一把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妇人,穿着一身绲边黑褂和大脚裤,掺着白丝的长发绾成一个髻盘在脑袋后,簪了一白纸花,一副传统中国妇人打扮。她盯着棺材里逝去的人的眉目,神色流露无限眷恋,她仿佛在勾勒、描绘、留念,好将漫长余生中所有日日子都在这一天看尽。
两列骁勇卫兵吆喝开道,本打算去南街的我被迫驻脚。随即一辆黑皮轿车缓缓开来,从副驾下车的尉官打开后座车门。
一双沾些黄泥的黑漆军靴踏在地面上,我抬眼看,这可不正是才登上早报头版的新晋军阀张达义吗?
他如鹰隼般的眸子犀利,不怒而威。挺括军装,腰佩长剑,袖章和胸章显示着他的荣耀。此刻他却面容疲倦,他望向大门上方石刻牌匾,伫立片刻,神色复杂地走进这小楼里。
这榕树街的南街公馆林立,西式小楼鳞次栉比,居住在这一带不是富商大贾便是显赫军官。可这北街,我倒是从未耳闻出了什么显贵人物。就连家人去世,省城军阀和洋人都给了三分薄面,亲自前来吊唁。
人群挤挤攘攘,身旁的老太被冲撞,我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她一手拿香蜡,一手提着两摞麻黄纸钱,不住道谢。我问道:“太婆,这户人家有何来头?”
老太抬眸看了我一眼,目光又穿过门口的卫兵,望向门内的灵堂,只见卫兵仍无放人入内的意思,便抱着两摞纸钱坐在街沿上。
我则顺势蹲在她身边,她还未开口说一句话,便先叹了一口气,随即长长的沉默,她似乎在整理着思绪,又似乎沉浸在往日的记忆中。
“我姓陈,你叫我陈阿婆便是了。这个故事说来就话长了,那时候清王朝都还在呢。说起来,这个故事的开端也有今天这般的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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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平畴中点缀着零散的农家小院,枝叶婆娑的翠竹环绕着它们,与平阔的原野相得益彰。远处的天边静静横着的一道山影,清晨光影渐渐爬上屋子的窗棂,映入一丝鲜活的气息。
刘清苓安静地躺在木床上,听得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低语。
一个男声问道:“陈嫂,小苓怎么样了?”
“大老爷和夫人沉船去世,大小姐受到的打击太大了,自她来了田庄,就没见她出门过。”
“明日便要出丧了,你好好替她收拾一下。”
“这是当然,说起来有件事,我必须给你提提醒。”
那老妪将男子拉去了一边,屋子外再度陷入沉寂。
刘清苓睁眼,黑瓦整齐罗列铺在了斜坡式大屋顶上,苇席做的天花板在夜间有老鼠乱窜,入目四顾尽是泥糊的墙壁。
不敢置信。
一个月前,她刚结束手头的工作去海边休年假。风和日丽,海面平阔无波澜,她跟随向导乘船去一小岛潜泳,不想一个诡异的浪头打过来,人便被卷进了深海之中,等她醒来之时,她竟然成为清末官宦之家的女儿刘清苓。
木门叩声断去她的思绪。
“大小姐,我进来了。”陈嫂抬了两桶热水进来让她洗澡,换一身干净衣衫。
见刘清苓生得一副清丽颜色,容貌姣好,肤色白皙,就像故乡街头晶莹皎洁的白玉兰一样。陈嫂心中暗叹,只是可惜了,瑞升号在三峡之中翻船,双亲一下就走了,以后的日子怕是艰难咯。
不过船上几十号人说没就没,就她一人逃出生天,不得不说运气极好。
陈嫂带着刘苓去了堂屋,喊了一声:“少爷,苓小姐来了。”
“小苓,我是哥哥刘彧。陈嫂说你受刺激失忆了,想不起来没关系,我给你细细说。”他的声音和刚刚的男声重叠,刘清苓抬眼,眼前男子面容俊秀,只是眉宇之间难掩那一缕疲惫之色。
他顺手给她的头顶戴上了白麻,细细讲述起来。
她是刘家二爷刘贤介夫妇俩的亲生女儿,只是大爷刘文升子嗣稀薄,便将她过继给了大爷夫妻俩,此后认刘文升夫妇做爹娘。因刘文升前去省外做县官,她自小便跟去了湖北,直到前些日子刘家祖父过世,夫妻二人携带女儿匆匆回川,却不想船途径崆岭时,翻了,瑞升号上几十口人连带她爹娘全部沉江身亡,只剩下她一人幸运存活下来。
刘清苓这才渐渐意识到,她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地在同这这一百多年前的人和事产生联系。既然大难不死,她便相信这是冥冥之中的馈赠,因此,当她坦然决定以刘清苓身份活下来的时候,便要紧紧握住这机遇。
“你自小被记在大伯房里,现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