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泥沏了两盏茶奉上。 瓷盏中热气升腾,茶叶色泽翠嫩,吸饱了水,渐渐沉下去。 “蜀地的天香银针?” “正是,这是虞太妃送给太后的。”青泥颔首道。 虞太妃的兄长两年前调去益州做了长史,能送来蜀地的茶叶并不稀奇,但天香银针价比黄金,一个长史一年的俸禄不过三百六十石,若无贪腐,断然无法消受这等茶叶。 天下动荡,为官者趁机捞些银钱不足为怪,只是虞太妃这些年圣眷不断,恃宠而骄,蛮横跋扈,绝不可能送礼给姜窈,八成是冷嘲热讽一番,再送上贵重的茶叶羞辱人。 他的皇嫂,大抵是瞻前顾后,为全大局,一忍再忍,本就是风一吹都能散架的人,弱得像只病猫,还好面子,要等到夜深人静才会哭上几声。 天一亮,她便又恢复了那副无悲无喜、矜持稳重的模样,端着太后的架子,故作老成持重,看不出丝毫的愠怒,这样宽仁慈悲,会叫他觉得,她能容纳下他所有肮脏不堪的念想。 极致的脆弱和坚韧,在她身上恰如其分地糅合到了一起。 她活像是一尊木胎金塑的神,哪怕是心口被人插上一刀,脸上的神情依然如旧,唇角永远含着一分笑意,悲喜不辨。 神明苦海自渡,掩藏悲喜,肃穆的外表一成不变,反而让他这个穷凶极恶之徒疯狂地想要将神像上斑驳的金漆剥开,去瞧一瞧内里腐坏朽烂的木头。 将她掰开了,揉碎了,尝一尝到底是什么滋味。 似乎是笃定了,只要将她那层疏冷的外壳剥开,内里一定柔软甜腻。 不对。 皇嫂哪里是什么神仙,不过是故意装出那副样子。 这世上哪会有惧苦嗜甜的神仙,那碟蜜煎樱桃分明就是证据,足以说明他的皇嫂不过是在硬撑着,非要装成个无欲无求、普度众生的神仙。 姜窈沐浴后,仍旧穿着一身素白广袖罗裙,乌发松松挽起,斜簪一支缠枝莲纹银簪。 青泥已经退出去,门窗皆紧闭,风雨都被挡在外面,撞得菱花窗吱呀作响。 她趿着云头软鞋,慢吞吞走到正殿里。 “二郎的衣裳脏了,明日我命人清洗干净,再送还给二郎。” “有劳皇嫂了。” “该我谢二郎才是。” 姜窈语气极为客气,低着头,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眸,因为刚沐浴过,双颊微微泛红。 皇嫂这人就是这样,看似对谁都温温和和的,可其实对谁都隔着一层,永远小心仔细地保持着心里那点分寸,不会完全信任他人,更不会对谁寄予真心,就算是舍弃了自己的身子,可心里还是同以前一样疏远。 越靠近她,越能发觉她的疏冷。 可越是这样,他越兴奋,皇嫂这样仙神似的人儿,就该扯住她的细腿,掐住她的软腰,从神龛里拉出来,放在怀里,同他沉浮欢海。 他秉性卑劣,贪得无厌,光是占了人家的身子还不够,见她如此疏离,又想将她的心也一并占了。 “这雨越下越大,不知何时才停,二郎不如在此歇息?”姜窈看了一眼自己的床榻,“我睡美人榻上就行,左右我也睡不着。” 她如今叫“二郎”叫得愈发熟练了,仿佛自己与他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叔嫂。初时这么唤他,因为惧怕,她的声音都打颤,如今这两字脱口而出,如三月春风一般拂在心人心上。 夜雨敲窗,衬得殿内宁静温暖。 姜窈不再说话,在窗下那张矮几前盘腿坐下,抄写佛经。 桌上点着一盏灯,将她眼角下泪痣映得发红。 裴涉打断了她,“夜深了,皇嫂还不睡吗?” “我……不困,”姜窈停笔,从窗缝中漏进来的风吹得书卷簌簌作响。 她也不是不困倦,只是夜里不是犯头疾,就是失寐,不想在榻上躺着。 裴涉撩开帐幔,在榻上坐下,对她道:“过来。” 大殿空荡,这声音显得极为清晰,姜窈愕然,推辞道:“明日我妹妹和长嫂入宫,不若改日再……” 那日自荐枕席,求他救裴煦,实属形势所迫。 现在过了难关,她冷静下来,再去看他,就打心眼里犯怵。 她不是出尔反尔的人,但她就是害怕。 他比他兄长裴渊要高上许多,宽肩窄腰,矫健勇猛,给他压一下怕也是要喘不过气。 她这幅行将衰败的身子,真能受得住吗? 姜窈这边天人交战,翻来覆去地忖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