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凉亭,程冬雨坐在这里,从正午到黄昏,从黄昏到黑夜。
暴雨中的夜晚没有月亮和星星,眼睛只能看到远处一点点忽闪的灯光,耳边环绕着嗡嗡不绝的虫蝇鸣叫,周遭的空气是那样的潮湿和闷热。
在陌生的环境中,程冬雨辨不清东西南北,只能静静守在这里,等待穆阳雪如约定那般,避开人群单独与他私会。
这时候,远方隐约传来二更的梆子声,而国宾楼仍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氤氲着橙色的光影。程冬雨心里突然有些没底了。
蓦地,湖畔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小小的灯影,沿着九曲栈道一点点地向中央靠近。过了半路,程冬雨才发现橙色的守夜灯旁边有一把油纸伞,伞下面立着一位黑发如墨,身姿窈窕的年轻姑娘。
穆阳雪终于来了。
她轻盈地走进亭子,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珠,随即吹灭了灯中的火烛,免得这一点突兀的亮光引来外人的怀疑。
程冬雨暗暗庆幸这个举动,如此一来,穆阳雪就看不见他的满身狼藉了。
很快,浓浓的夜幕中响起温柔又婉转的声音:“对不起程先生,每次迟到的都是我。”
“穆小姐,你还好吧……我是说,叶都督没对你做什么吧?”程冬雨有些紧张地问。
穆阳雪愣了一下,随即忍俊不禁。“憨子,想什么呢?叶都督是个很好的人。”
她又解释:“一开始我也以为大都督是个古板严肃的人,实际上老爷子性格温和,讲话还特别有幽默。他说过阵子会带叶小姐来一趟陈阳城,好好了解了解咱们的歌舞文化。”
听她这么说,程冬雨终于松下一口气。“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你可真傻……”
黑暗的空气中飘来一股栀子花的香气,穆阳雪笑问他:“你为什么这么紧张?难得出来一次,应该开心才是啊。”
程冬雨理了理被雨水淋湿又晾干,一整个乱糟糟的头发,顺应着她愉悦的心情,轻轻嗯了一声。
湖面上一阵清风拂过,吹走了少许燥热。穆阳雪在木凳上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好,小时候我家院子前面就有一片这样的池塘,我和其他孩子们一起捕鱼、捉虾、采莲子,虽然清贫,但每天都很快乐。有时候真的懊悔,当年要是不来陈阳城该多好。”
她突然低落起来,有点自嘲地笑了笑:“当然了,根本就不存在这种假设,爹没了,一家人都活不下去了。”
程冬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不加入兰芝,你的音乐天赋岂不是被埋没了?才华是天赐的礼物,是超越了世事变迁、命运坎坷、人生苦短,最为纯粹的存在。现在,你的歌声已经成为这个时代最瑰丽的珍宝,此前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穆阳雪在黑暗中暗暗笑了一声。“为什么在你心里,梨央应该安稳地度过一生,我就要为艺术无条件付出,怎么?我跟她不一样?”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程冬雨慌忙地摆起了手。
“那你说说,我和梨央,在你心里,有什么不一样?”
“梨央对我来说就像亲妹妹一样,是重要的家人,我自然希望她平安顺遂,无病无忧,而你……”
程冬雨掂量了半天,才认真地说:“你是我欣赏并且仰慕的人,我也希望你能幸福。”
“你觉得我现在幸福吗?自从嫁进刘府后,每天面对着商人的粗鄙蛮横,姨太太们的冷言冷语,几十年不变的庭院深深,清冷孤寂的漫漫夜晚,早就忘记当年来到这座城市的初心了。”
她声音含笑,一字一顿地试探:“冬雨,如果我愿意放弃眼前拥有的一切,你愿意陪着我,远离这片是非之地吗?”
程冬雨听了这话,身上好似有一股电流划过,霎时从头麻到了脚,整个人呆呆地愣在原地,半晌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是开玩笑的。”
借着远处的一点点微光,穆阳雪的指尖从半空划到了程冬雨的胸口。“从那里,到这里,已经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远的距离了。”
程冬雨轻轻翕动嘴唇,刚要说着什么,突然发现湖畔闪过几道刺眼的白光,这是一种新式的电灯,比寻常的油纸灯亮上十几倍,灯柱交错地向湖心照射,将浓浓的夜色撕得七零八落。
“有人过来了!”程冬雨心里一惊,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一把揽住穆阳雪的肩膀,将她的身子压低到栏杆的下面。
湖畔上的两个人,正是白天跟程冬雨拌嘴的剧场杂工,因为到了深夜还未见程冬雨回去,怕他出事了不好交代,便借了国宾馆的电灯结伴出来寻找。
其中一个戴草帽的人说:“到处都找过了,就差这片湖了,那小子不会一时想不开扎进去淹死了吧。”
旁边的小个子举着电灯往水面上照了照,回道:“这湖不深,应该淹不死人,你看那边不是有个亭子吗?过去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