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幽,荔湾清寂,刚走上那条通往家门的大路,借着疏冷月光,隔着几十米距离,纪禾隐约瞧见自家平屋的房顶天台上杵着道人影,跟望夫石似的,她眼一眨,影子又不见了,好像缕错觉。
陈祈年跑得快,三步并作两步沿梯而下,从卫生间后门溜进家中,再以百米赛跑的速度飞奔回房躺上床,毯子一盖,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这样好比望夫石夜夜等着纪禾下班回家的举动,从纪禾踏进“好时光”的那刻起就开始了。
他先是把妹妹们都哄睡着,然后再带上课本作业什么的跑到天台,一面看书一面盼啊盼,好像只有看到纪禾回家才能够安心。
一开始陈祈年没偷偷摸摸地躲着她,而是明目张胆,被纪禾训斥了几次“怎么还不睡觉”以后,他就改变策略,一看到纪禾与马飞飞从那条大路上走来,他便卷铺盖滚回被窝。
马飞飞是个够意思的好兄弟,每次都陪纪禾一起下班回家。好时光在天河镇上,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深更半夜的,总是容易叫人担心,马飞飞的护送很大程度上保证了她的安全。
陈祈年在漆黑中听着两个妹妹的呼吸声,听着家门被推开的吱嘎声,紧接着是电灯啪嗒亮起,客厅的光从卧室门缝穿泻而进。
换了拖鞋后显得有些踢趿的脚步声,哗啦啦的水流声,躺上床时轻微的磕碰声…数种声音,在陈祈年脑海里清晰分明秩序井然,仿若某种循序渐进的摇篮小调,这么多个夜晚里伴他沉入安然无梦的睡眠。
只是今夜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压抑的哭声。
老房子隔音很不好,每一下的颤气都格外具象地钻进耳朵里。
陈祈年犹豫再三,还是偷偷爬起来,又蹑手蹑脚拉开卧室门,贴着墙壁往卫生间的方向探出半颗脑袋。
纪禾已经洗完澡换上了睡衣,大抵是觉着三个孩子都睡熟了,门没怎么关紧,半掩着。陈祈年看到姐姐瘦削的肩和纤细的胳膊,头上还纱布包扎,白如冬雪。
她立在镜子前深呼吸,一手撑着洗手台,一手徒劳无功地去抹拭从眼眶滚落到疲惫脸上的泪水。
她的头垂得很低,乌浓的墨发用一只发卡夹住,修长颈线连着单薄背脊,像片支离破碎的枯叶,像株脆弱的桔梗。
陈祈年的手不自觉抓紧墙壁,指头都抠出一层黄白的墙灰。
他不知道姐姐头上为什么会缠着纱布,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哭,但他从没比此刻更迫切地、更褊急地渴望着长大。
他恨不能打通自己体内的什么筋骨,灌入足够强大的力量,替姐姐排忧解难。哪怕是利用什么邪崇之术,哪怕会令自己玉石俱焚,也总好过像现在这样,只能躲在远处束手无策地看着她哭,除去暗自焦灼再无他法。
陈祈年生自己的气,对自己的无能十分愤懑,一整晚没睡着,次日睁开眼睛,听到对面床铺上陈宝妮用甜糯的嗓音:“姐姐,你的头上怎么了?”
“不小心磕到了。”
陈安妮睡眼惺忪地又团到她怀里:“姐姐…”
两只小家伙就像一窝毛绒绒的鸭子,纪禾垂眸望着,亲了亲陈安妮的额头:“姐姐没事。”
“我好困喔…”
纪禾失笑:“那也不能睡了,不然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轻言细语无限宠溺的,又令陈祈年心间深藏的嫉妒膨胀了一圈,他注视片刻,像个隐形人一般,悄无声息地下床,洗漱,然后走进厨房做早饭。
闹起床气的双胞胎很赖皮,怎么也不肯起来,纪禾无可奈何,随眸一瞥,对面仅隔着半米宽的小床上已无人影。
她想了想,支棱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走出去,陈祈年站在灶台前煮粥,他只比灶台高出一小截,做饭有些吃力,所以在脚下垫了张小马扎。纪禾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握着柄长长的木勺,满脸苦大仇深地盯着那锅逐渐滚沸的蔬菜粥。
纪禾突然想起每次凌晨一两点回到家,蒸锅里都温着丰盛的饭菜,饭桌上还留着以做提醒的便条——
“姐,我给你留了晚饭,你饿了的话就热一热”一行字写得端正又认真,纪禾从没叫他做过这些事,郭润娣和陈永财就更没教育过他什么温良恭俭,纪禾觉得陈祈年实在是个蛮贴心的孩子。
纪禾说:“别忙了,我来吧。”
陈祈年迟疑几秒,目光滑到她头上那圈雪白的纱布上,于是纪禾又耐心解释了一遍:“不小心磕到的。”
陈祈年才不相信,可他也知道姐姐绝对不会告诉他真相。
为此他更加郁闷,到饭桌上还一直绷着个脸,纪禾多瞥了两眼,随口问:“怎么了,谁惹你不痛快了?”
陈祈年摇摇头。
陈祈年话少,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但说真的,纪禾对他小小的世界小小的情绪也不怎么上心,也就不再问了,扭头勒令正在嬉笑打闹的陈宝妮陈安妮道:“好好吃饭。”
双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