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将醒未醒时,不知道他正睡在哪里。
身下的似乎是他现代的家中卧室里,那张两米八的黑胡桃实木床;似乎是大学宿舍中,偶有室友吵闹声的上下铺;又或者是他常常彻夜不眠的实验室里,那张翻不开身的狭窄折叠床。
实验室里的同学勾着他的肩,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最近出了什么实验成果、发了几篇顶刊,又问他最近在做什么、过得怎么样。
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李斯茫然地睁开眼,一点湿润飞快地从眼角滑下来。他无意识地用手背抹了抹,凉凉的。
几秒后,意识回笼,他想起了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这里是荀府,他自己的屋子。
已经发生过的事纷至沓来。李斯知道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笃定自信、成绩斐然、令师长称赞的天之骄子。
他一事无成,居于这间陋室中,是个受了宫刑的废人。
他如一脚踏进深谷,瞬间变得失落和恐慌,甚至羞愧,手指胡乱地试图抓住流逝的过往。
却陷入了一方柔软中。
李斯怔然看向指尖。那里放着一件上好的狐白裘,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是以狐腋白毛所制,又轻又暖。
据说昔日秦昭王欲杀孟尝君,孟尝君就是以这样一件狐白裘贿赂了秦昭王的宠妃,才得以逃脱。一件就价值千金。
李斯的这件,是俞也送他的。她说看见这件狐白裘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配他,无论如何想看看他穿上它的样子。为此她能眼都不眨地一掷千金。
李斯知道,其实她只是顾及他的伤不能受寒。
屋里靠窗的位置摆着一盏油灯,光线微弱,但彻夜不熄。
他自从在黑暗里受了刑,便不能在无光的环境下入眠。
他就着这微弱的光线看向窗外。外面的天色是彻底的黑沉,离日出还有很久。
入冬的风声在外低低呜咽,却已不再像之前的几个冬日一样,撞得窗棂叮咣作响、扰得人无法入眠。屋里不再从四面八方漏风。此刻室内温暖如春,暖意充沛得过了头,催得榻下盆中一枝朱槿的花开得极好。
无论是悦目的朱槿、加固的窗棂、足够用一年的灯油还是取暖的火墙,都如这件狐裘一样,为俞也一手置办。
李斯明白,她做这些,大多是出于愧疚之心,想要补偿他。
但他宁愿忽视掉这份亏欠,催眠自己说,她是因为牵挂他、在意他才这样做的。
他不敢想,如果身边没有俞也,他会变成什么样。大概是在无边的孤寂和疼痛中,熬过生命的又一个寒冬。
但他现在有了她。有她在他身边,比这些狐裘、火墙,更暖和千倍万倍。
哪怕身处寒风之中,只要抓着她的一线目光,他就能熬过去。他就能坦然面对所发生的一切风刀霜剑。他就能觉得醒来后的一日还有所期待。
只要她在那里就好。
外面的天还黑着。
他睡不着,侧身抱着那件狐裘,在暖意融融的榻上,于跳跃的灯火中,闭上眼等待清晨的到来。
等到天亮时,他就能再见到俞也。
窗外催促起床的更鼓敲响时,最先醒的是书院中的画眉鸟,在枝头清脆地鸣。
俞也用被子蒙住脑袋,不太想从被窝里爬出来。入冬以后,起床对她来说变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但又不得不起。需要上学的人没有赖床的余地。
她为了能多眯几分钟,一直磨蹭到最后一刻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来不及吃早餐,穿上厚实的衣服径直出了门,顶着寒风走到学堂。
李斯早已端坐在学堂中,看见俞也过来,朝她笑了一下。
俞也懒洋洋地走到他身旁坐下。
李斯从袖中掏出一份用桐油纸包好的杂粮饼塞给俞也,又把案上的暖水铜壶推给她。
俞也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她咬了一口饼,热的。
李斯:“这种桐油纸用来包吃食,很方便。”
俞也看了看自己干净的手指,道:“确实好用。”她吃完饼,手上一点也没有弄脏。也多亏了她来兰陵,才能发现这边有桐树,可以榨出桐油,并涂在纸张上制成油纸。
她在发现桐树的第一时间便将大量树种和制作油纸的方法送回秦国,令人制成油纸贩卖至七国。更幸运的是,她手下的人在秦国境内也找到了生长桐树的林区,有充足的原料。短短几个月内,已经又给俞也增添了不少收益。
俞也吃完饼,在桌案下给自己的十指带上护指。
学堂中的人渐渐变多。
荀况今日不知为何,比平常晚来了许多。没人讲课,学生们就聚在一起聊天。
俞也耳朵里很快传进周围人对李斯的议论声。
“不过是个卑贱平民出身,居然敢穿稀世少有的狐白裘,怎么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