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酒肆,一张木桌,几盘炒菜,两壶烧酒。
街上雨随风势,飘摇不歇,荡起一层层迷蒙雾气。
苏云青不紧不慢地吃菜饮酒,看起来胃口尚可,似乎并未受到顾勇之死的影响。
陆沉不会肤浅地认为对方这是在自己面前故作姿态,只能说像苏云青这样心如铁石的人,纵然会有一时一刻的软弱,也会被他习惯性地强行抹除。
但他却有些不识趣地哪壶不开提哪壶:“大人其实一直在给顾勇机会,对吗?”
苏云青咽下口中的青菜,然后将筷子放下,用眼神示意陆沉继续说下去。
“大人在张溪死的时候就已经怀疑顾勇,却依旧听信他的建议调查陆家。若说彼时大人只是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晚辈将实情告知后,大人依然决定让顾勇主持大局,并且毫不犹豫地离开广陵。”
陆沉并非没事找事,他只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了解一下面前的男人。
毕竟对方说不定会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
苏云青淡然道:“这并不能证明你的猜测。”
陆沉道:“然而大人离开广陵后,让人带着孙宇在城内出现,这便是最明显的提示。倘若大人不怀疑顾勇,自然会让他来做这件事,可事实恰好相反。顾勇很熟悉大人的行事风格,又怎会看不出这个举动背后的深意?”
苏云青悠悠道:“用孙宇做诱饵是你的提议。”
陆沉一本正经地道:“分明是大人想好了让晚辈背锅。”
苏云青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意味深长地说道:“放心,我从未做过让下属顶罪的事情。”
陆沉见他岔开话题,便没有愣头青一般追问下去,反正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便如先前所言,苏云青没有拆穿北燕察事厅的调虎离山计,在离开广陵后让孙宇招摇过市,几乎是明摆着告诉顾勇,他的身份已经暴露。
倘若顾勇求生的欲望很强烈,那他应该放弃一切,想法设法逃回北燕。
一念及此,陆沉若有所思地说道:“大人与晚辈想象中不太一样。”
苏云青不以为意地说道:“在很多人看来,苏某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只要天子一道旨意,连自己的血脉亲人都敢杀。其实我很乐意听到这样的臆测,因为人无牵挂则无软肋,别人对你便只有畏惧。如此便够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毫无意义的尊重。”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孤臣吧?
陆沉自忖做不到这一点,他也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苏云青继续说道:“我没想过要给顾勇潜逃的机会,或许我本心有这样的想法,但我却不愿承认,是不是很虚伪?”
陆沉摇头道:“人皆有两难之时。”
苏云青淡淡一笑,再次话锋一转道:“在伱看来,这场局限在广陵城内的较量究竟谁胜谁负?”
雨声骤然入耳,似角声争鸣。
陆沉缓缓道:“自然是大人胜了。”
苏云青道:“不对,是大齐胜了。”
一字之差,却显示出两人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
苏云青点到即止,徐徐道:“从明面上看,伪燕察事厅这次损失顾勇和张溪这两个处于紧要位置上的暗子,泰兴府和广陵府的秘密据点被拔除,死亡或者被擒的细作更是超过百人,可谓一场不折不扣的惨败。”
陆沉附和道:“经此一役,伪燕数年内断无在淮州搅动风云之力,恭喜大人。”
“这声恭贺敷衍了些。”
苏云青抬手点了点他,然后微笑问道:“所以你认为伪燕察事厅派来淮州的主事之人,与我斗了几年不分胜负的幕后黑手,其实是一个顾头不顾腚的蠢货?”
“自然不是。”
“倘若你是他会如何做?”
陆沉端起酒盏饮了半杯,在苏云青笑吟吟的注视下,平静地说道:“如果晚辈处在此人的位置上,在泰兴府据点被查和张溪暴露之后,晚辈会让线索就此断绝,同时让所有密探进入潜伏的状态,等风头过去再做决定。”
苏云青把玩着手中廉价的酒盏,似笑非笑地道:“终于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实话,委实不太容易。”
陆沉喟然道:“大人这话折煞晚辈了。”
对方将话挑明到这个程度,他再装傻藏拙无异于枉做小人。
无论张溪还是顾勇,显然都不是北燕察事厅派到淮州的主官,因为他们拥有南齐官面上的身份,受到的牵扯和制约极多,缺乏足够的自由和空间在暗中操持一切。
幕后黑手所谋之局看似复杂,但对织经司而言并无破坏力,即便苏云青被其误导将注意力放在陆家身上,浪费的也仅是时间而已。
然而北燕察事厅却承担着极大的风险,最后也的确付出了很惨重的代价。
这怎么看都是一桩赔本买卖,不像一个成熟的间谍首领会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