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的时候,李娘子家才开始收摊。
不同于宋家以宋玉枝的身体为先、日日只做一百份盖浇饭的做法,李家是恨不能她三头六臂,尽可能地多做一些出来。
她今日买了那么些甘荀,包圆了一整个菜摊,但不过一日,就用去了四分之一,可想而知烧了多少份菜!
她本就纤瘦,身形跟宋玉枝相仿,忙到了这会儿,别说桌椅,就是一块墩布拿在手里都重若千斤。
实在坚持不住,李娘子只得唤了弟弟来帮忙。
她那弟弟名叫顺子,十二三岁的年纪。
寻常人家这么大年纪的小子,已然能顶半个大人用。
这李顺子则不然,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娃,李家老爹老娘的命根子,自小被溺爱着长大,干活那是干啥啥不行,吃喝嫖赌却已经学了个门清。
像现在,李娘子低声哀求他来给自己搭把手,他也只是坐在桌前,翘着二郎腿,不带挪动半分的。
李娘子要接着喊他,李家老娘从摊档里头冲了出来。
“干啥喊你弟弟干活儿?他一个大老爷们哪里能沾手这些婆婆妈妈的活计?再说要没有顺子结识了那位三爷,得他传授菜谱,今日你哪里来那么好的生意?沾了你弟弟的光,还想着使唤他,看老娘不打死你个贱蹄子!”
一边说,李家老娘那蒲扇大的巴掌就落到了李娘子的后背上。
李娘子痛呼一声,眼眶顿时红了,一肚子的委屈,“今日摊档生意确实好,可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生意……”
别看她日日在摊档上忙,其实银钱根本经不过她的手。
每日收摊之前,李顺子就来拿装银钱的匣子了,回到家后她更得和老爹老娘报账,买了多少钱的菜,做了做多少银钱的生意,记错一个铜板都得受一顿挂落。
而且真要是她自个儿的生意,她还做不来今日这样的事儿!
天知道晨间她遇着赵大娘,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被家人逼着做这对不起恩人的事儿,挣到的银钱却跟她无关,大山一般重的活计还压在她一个人肩上,她怎么可能不委屈?
“你这话是啥意思?!”李家老娘叉着腰,一边翻着旧账一边骂道,“老娘好吃好喝把你养到十几岁,风风光光送你出嫁,是你克死了男人,又讨不得你婆婆的欢心,让人像过街老鼠似的被人赶了出来……要不是我们心疼你,让你还回家来。你早该去街上讨饭或者进庵堂里当尼姑了!”
这话一说,李娘子直接抽噎着落下泪来。
她自打记事,就在自家摊档上帮忙干活,别说好吃好喝了,那几乎都是吃客人的剩饭长大的。
十几岁上头也根本不是什么风光出嫁,而是她那夫婿眼看着就不行了,许了十两聘礼找人冲喜。
收了聘礼,她爹娘压根都没有同她商量,给她裁了身红衣裳就把她塞上了花轿。
都要许重礼找人冲喜的,能是个什么境况还要说吗?
要不是她仔细侍奉照顾,她那痨病鬼夫婿都活不满一年呢。
至于回到娘家,那是她爹正好得了重病,她娘烧菜手艺实在平平,李顺子又不上进,眼看着一个好好的摊位就要糟蹋了,这才松口让她回来的!
而且让她接手这摊子前,亲生的父母还逼她立了毒誓,说绝对不吞摊子上一个铜板,不然不得好死!
多年来,李娘子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可她前不久特地去宋玉枝家的摊档,对着赵大娘致谢。
宋家也是孤儿寡母的境况,说来比李家还不如呢,宋父没了,宋母文弱,宋家弟弟才五六岁,阖家的重担都落在那宋小娘子一人肩头,唯一能帮上忙的赵大娘,还是那宋小娘子从外头雇的……
可就是那样的境遇,宋家上下可谓是拧成了一股绳,事事都以宋小娘子为先,连那五六岁大的宋家弟弟,都可知道疼人了!
现下冒充他们家,李娘子不由心生对比,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自然是又酸又涩。
“娘何必跟大姐说这些?”李顺子抖着二郎腿,一边剥着花生,一边道:“大姐若不愿意做活,娘再给她寻个好婆家就是。”
李娘子不由打了个摆子,她当姑娘的时候尚且只落到一门给人冲洗的亲事。现下寡妇失业的,岂不是……
当即她便不敢再表现出半分委屈和不甘,默默垂泪,强撑着累到极致的身体接着收拾摊档。
“贱蹄子,这下知道怕了!”李家老娘狠狠地啐了她一口,转头看向李顺子的时候,又是一副慈母面孔,“还是我儿有办法!我的儿,在摊子上待了一天,累坏了吧?这摊子上的活计留给你姐姐慢慢做就是,可千万别把你累出个好歹来。”
说着,李婆子拿出钱匣子,塞到他手里,让他拿着吃酒去!
搁平时,李顺子肯定颠着就走了。
今日他只把钱匣子放桌上,说不急,“娘别管了,我等着三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