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光着脚的小袄精神抖擞地抹了把鼻涕,雄气赳赳地带着一群孩童四处捕蝉,准备捉来给左员外补身子。这时,一座棚屋前粗糙的帘子被打起,靠坐在角落里的蓝衣女子抬起头,看向走进来的人。“我今日心情不错,你提的条件,我答应了。”阿尔蓝动了动苍白干裂的唇,想要问一句什么,却还是咽下了——不必问了,对方这句“心情不错”便是答案了。“你可以走,但你的命我得留下。”常岁宁说话间,将一只瓷瓶抛去:“七日时间,够用否,且看你的运气了。”阿尔蓝没有回答,只拿起那只瓷瓶,拔出瓶塞,仰头将瓶中药丸吞咽下去,未见丝毫迟疑。她丢开瓷瓶,身形有些不稳地站起身来,拖着虚弱的身子便往外走。待行至门边,脚下微顿,微转头,语气复杂地道:“多谢你。”常岁宁没有回答,片刻后,才转身看向那蓝衣女子离开的背影。此处往潭州去,快马仍需一日余。常岁宁让人为阿尔蓝备下了马车,送她出沔州。踏上马车之前,阿尔蓝手扶车框,看向不远处正在捕蝉的一群孩童。阿尔蓝从那群孩子里看到了那个扎着一双辫子的小女孩——那个孩子今日没在哭了。阿尔蓝微仰首,感受着刺目的阳光,及四周喧闹的夏日景象,蝉鸣声,风声,孩童嬉闹声,还有不远处的说话声。她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些声音了。自跟随李献之后,她所听皆是李献的声音,所遵从的也是李献的安排,她如同被蚕茧缠裹着,却一直认为此茧乃仇恨所结,而不曾想过会是李献所织。此番,她陡然被人从茧房中强行拉了出来,好似重新踏入这世间,竟有如梦惊醒的惶恐。看着眼前这由自己一手造成的人间炼狱,濒临崩溃间,她开始被迫质问自己,这果真是她本愿吗?当真只有逼迫自己去憎恨所有人,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才配谈复仇吗?答案出现的那一刻,她的仇人究竟是谁,在这场罪孽深重的瘟疫中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她的动摇,也与当年真相无关——无论仇人是谁,都无法再成为她心安理得掠夺无辜者性命的借口。再者,若一切果真皆是李献所为……事到如今,自当是他越不愿看到什么,她便越是要去做什么!况且,如此处境之下,她需要以此与常岁宁达成交易,配合常岁宁行事,才能有离开此处的可能。这些皆是促成阿尔蓝选择坦白制毒之法的原因。至于常岁宁就当年望部被灭族之事而说出的三言两语,也只是临场揣测而已,并不能真正让阿尔蓝做到信服——但这些年来,阿尔蓝也积攒了许多对李献的了解,常岁宁的话如同石子投入一潭死水中,荡开的波澜里,皆是阿尔蓝原本被困缚的思悟。有几分可信,她心中自有判断。而余下那些未明的真相,她会亲自问个清楚明白……给枉死的族人,也给自己一个交代。蝉鸣声依旧不知疲倦。这些蝉活不过今夏,而她的时间只会更短。阿尔蓝扶着马车边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须臾,她抬腿上了马车,一路伴随着急促的蝉鸣声离去。阿尔蓝的失踪,让李献甚为恼火。李献此番未能攻下潭州,铩羽收兵的当日,刚回到军中,便听闻了阿尔蓝失踪的消息。他让人寻遍了军中内外,乃至岳州一带,皆未得阿尔蓝的丝毫踪迹。在寻人的间隙,李献已了解罢阿尔蓝失踪当日的经过,心中很快有了定论——阿尔蓝的去向,已是明摆着的事!必是肖旻趁着他离营之际,暗中助常岁宁带走了阿尔蓝!阿尔蓝未必有多么重要,但肖旻此举,却无疑是触碰到了他的底线。可恨当日他不在营中,那群废物被肖旻三言两语震住,以致于丝毫证据都没能留下,否则——李献心中恼怒,虽未有正面问责肖旻,但不乏暗指之言:“……虽早就知晓肖将军与淮南道节度使关系匪浅,但未曾想到,却已是深到了这般地步。”此一日,肖旻入李献帐内商榷罢军务,正待离开时,只听盘坐擦剑的李献,似笑非笑地开口:“那日常节使恰巧带兵出现在汉水旁,射杀我数名兵卒……想来也不是偶然吧?”常岁宁手中也有预防瘟疫的方子,此一点便足以说明此中有肖旻手笔了。见肖旻不语,李献起身,将剑挂回原处,手中攥着擦剑的棉布,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肖旻面前,缓声道:“那日我还以为,肖将军会一去不复返,就此投奔淮南道了——”肖旻语气平和:“韩国公说笑了,肖某身负圣令,战事未了,又怎敢擅离职守。”“肖将军如此忠君么。”李献的身形高出肖旻许多,此刻拿居高临下的姿态垂首低声道:“只可惜,我等忠君与否,不在你我如何说,而在于圣人心中如何衡量……”“肖将军此番屡有悖逆之举,可曾想过如何收场么?”肖旻虽未有过激举动,但在岳州患疫百姓之事上每每所为,都在与圣意背道而驰,且已坐实了与常岁宁过密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