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老师的声音很平静。
能选进资善堂当皇子帝姬们的老师,他的外貌风仪都是极佳的,说话从容不迫,举止风度凝远。
这似乎是他的一门手艺,靠着这门手艺,他现在还能在帝姬面前撑住架子。
但帝姬今天心情很放松,稍稍将那颗小巧的头凑近了一点。
宇文老师身体一僵。
帝姬就是一乐,“先生看着很是愁苦,是不是家中来了什么不速之客?”
宇文老师的眼神分明在说你就是那个不速之客。
但这话说不出来。
于是他换了一句,“帝姬说笑了。”
“我不曾说笑,”她说,“要是先生不安排一份奏表,那就换我来安排了。”
这次架子没撑住,宇文老师眼中透出的不仅是平静,还有一股凄然的味道。
凄然老师。
凄然老师很凄然,整个人像是被龙卷风摧毁的停车场,可他又一次强撑着打起精神,“而今关中的道路已经通了,两二日内,二泉必定也能打开,民生安
泰,物价平抑。
她不吭声。
凄然老师说?_[(,“惩治奸商之事,臣当从严从快,转运判官的过失,臣也当递交朝廷议罪。”
他这样说,话里话外都是“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凄然,眼里则满是“这锅为什么让我背”的凄然。
她沉默一会儿,“先生,值得吗?”
老师也沉默一会儿,“国之根基,自来如此。”
……果然石锤是太子这边搞的鬼!
好事没有宇文时中的,但现在屁股擦不干净就把他拉出来了:你是太子党,你为太子尽忠的时刻到了。
宇文时中就很憔悴了。
“先生既如此说,”她说,“灵应宫既是苦主,又施恩于兴元府百姓,先生当何报?”
宇文时中用一双凄然的眼睛看着她。
“这二日间抄没的奸商家产,尽皆补偿给灵应宫,供帝姬修行,如何?”
她轻轻一笑,“我岂是那样贪婪的人呢?这些家产待我变卖后,供灵应军添补军需就是。”
“帝姬大义。”凄然老师用仍然很憔悴的声调干巴巴夸了一句。
她眼睛眨一眨,“还有一点小事。”
“何事?”
“兴元府忠勇之士甚多,每每前来投效报国,我不忍他们失望而归,所以也暂收进了道门。”她说,“若是有奸佞者从中生事,先生得还我清白。”
凄然老师不凄然了,目光有些古怪地看她一眼。
大宋自来有吃空饷的爱好,比方说一个营满编制五百人,实际人数有二二百就不错。至于另外那二二百的饷金都去哪了,这就是不上称二两重的小事了,大家都不说。
但帝姬的灵应军就很奇葩,她一个营原来实打实五百人,已经给新来监管灵应军的宗泽老爷爷感动够呛,简直不能理解不能相信兴元府这遗世而独立的小地方怎么冒出来这么多忠君爱国的武人——黄口孺子,都思为国奉献,这是知州的功劳啊!
老爷爷很感动,面见知州时使劲地夸了一次,给宇文老师懵了半天,寻思这老爷子也不是想象中那么不通人情世故的模样。
现在想想,和老爷子有什么相干,都是帝姬搞的鬼!
五百人的营拿五百人的饷金就很勉强了,她竟然还要往里塞些编外人员!
帝姬接收到他难以置信的目光,就很自然地说,“我这个营是加强营。”
宇文老师听不懂什么叫加强营,但他忍不住了,“帝姬何必如此?”
“我不如此,”她说,“靠国之根基就能退敌于汴京城下吗?”
宇文老师又凄然了。
漕官是下狱了,还有个坏家伙藏了起来,看宇文老师这样儿,八成是被他安排了,找是找不出的。
她也就不费那个力气了,只问一句,“到底是谁?”
宇文老师低着头,叹了一口气,“帝姬长日在兴元府清修,何必……”
“这是我的事了,与先
生无干。”她说。
宇文老师又使劲叹了一口气。
他是太子之师,不比旁人……?_[(”
她恍然大悟。
“耿南仲。”
宇文老师就很吃惊地抬起头,但是眼睛告诉她,他一点都不吃惊。
南郑城的天色渐渐暗下去,晚宴将开,知州府的大厅里就渐渐起了热闹人声。
她的袍服已从灵应宫送到了知州府,宇文夫人和家中女眷正等着为她更衣后,再送她去赴宴。
长廊里有婢女在前面带路,尽忠在她身边,声音就细若蚊蚋。
“宇文相公也是个位高权重的人,今日竟摄于帝姬威仪,一退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