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乾清宫的药味浓重的几乎令人喘不过气。
冯宝川趴在塌上,掌间始终握着宁佑干枯细瘦的手,听闻她的咳声,他惊醒过来,拿过左右一直在温的药,勺到她的嘴边,他未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颤到连最小的勺都拿不稳。
苦药滴滴嗒嗒的砸在白玉碗里。
宁佑细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冯宝川顿时红了眼眶,他仰头喝了大一口,用力的去碰她的嘴唇,就像当年宁佑刚到冯府,昏迷不醒,那个心狠手辣的东厂督主忍着羞涩与恼怒小心翼翼的口口相渡。
有水渍砸在脸上,宁佑张开紧闭的嘴,忍着刀割肺腑一样的疼痛,慢慢往下吞咽。
她其实已经吃不进去东西了。
冯宝川喂完一口,还想再喂第二口,宁佑这次没有张嘴。
“宁佑,你……喝一点,再喝一点……求你了,喝了,就会好的。”冯宝川双目布满血丝,眼眶似有血迹渗出。
宁佑吃力的抚上他短短月余就憔悴下去的面容,轻轻摸去他脸上的水渍。她自己明白,当年王院判认为她最多活不过十年,而今她活了二十年,是她赚了。
“陛下,储君求见。”
“滚!”冯宝川扬手暴戾的把传声的内宦抽飞出去,生死不知。
见他凶成这样,宁佑忍不住笑了一下,却牵扯到了胸口,顿时咳了起来。
冯宝川连忙扶起她。
“莫要生气。”宁佑靠在床头,冯宝川给她身后塞了个枕头,她闭眼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道:“储君好手段,连我何时醒了都知道……”
“等你好了,咱家会收拾她。”
沉默了很久,宁佑才悲哀的摇了摇头:“让她进来吧。”
一身白服的储君走进来,诚惶诚恐的跪地请安:“臣妹问皇姐皇姐夫安,不知皇姐身体现下如何了?”
她是嘉靖帝的女儿,论辈分应该是宁佑的姑姑,只是宁佑是皇帝,朝臣重礼法,便权当是宁佑的皇妹。
“朕的身体,储君比朕清楚。”宁佑说一句喘一口,见她面色惶恐,无奈道,“南通干旱,颗粒无收,钦差你派的何人?”
朱成钧犹豫了一下回道:“臣派了赵阁老……”
宁佑无力的闭上了眼,哑声道:“南通是海玉的老家,她的父亲海卫在世时为推行‘一条鞭法’呕心沥血,清廉至连买块猪肉都只在自己老母生辰的时候,她自做官便以其父为样,两袖清风,在朝鞠躬尽瘁。”宁佑顿了一下,“有这样的人在,你却派了庸碌的赵喆……”
海玉什么都好,就是曾上书弹劾储君十六岁时剿匪手段不慈。一群吃不上饭的难民聚起一小丛乌合之众,放在宁佑身上,只会杀其首领放其余人归家,储君却是一个未留,连稚儿都没剩。
其心狠堪比其父。
海玉在其中言辞委婉,不及她父亲骂冯宝川的千分之一。
倒是赵喆什么都庸,只一点好,他的儿子是储君的入幕之宾,他是储君的人。
“臣这就去加派海玉……”
如今调派又有什么用,宁佑看着她,长叹一声:“你下去吧……”
看着储君捏紧拳头离开的背影,宁佑看向身前二十年仍旧俊美凌厉,风霜无痕的人,一时心如刀绞。
她闭眼哽咽道:“宝川,储君心狭,朕怕……”
像是意料到了什么,冯宝川摇头惶恐道:“让我跟你走,宁佑,让我跟你走。”
胸口的憋闷,让宁佑眼前黑白交错。
她想过另择宗室女,可看来看去,无一人能担此位。可若择宗室子,她又置天下的女子于何地?
“当年恩师在苏州开办女学,他去后谢家未落其志,不论出身性别,有教无类,这朝堂内阁半数出自谢氏学府……”
宁佑看向桌前,那是她写好的圣旨。
第一道,贬谢一斗为庶民,举族流放岭南。
第二道,宁王永生驻扎浙江,帝崩亦不得回朝。
第三道,是冯宝川的……太后封号。
宁佑‘哗’的呕出了一口血,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脸上血泪纵横,她哀求道:“亚父,储君心狭,朕怕她容不下谢家,容不下朕的五叔,亚父你帮帮谢一斗,你护一护谢家,也护一护我的五叔,让他握好军权,可保他……”
宁佑没说完,因为她不知道能保她五叔多久。
大滴的泪夺眶而出,冯宝川抱着她,痛哭呜咽着埋首于她颈侧,“宁佑,你说过,你不会留我一个人…宁佑,宁佑……”
宁佑靠在冯宝川怀里,她吃力的看了看窗外,满宫的槐花恰好开了。
好香。
怀中的身躯逐渐冰凉,冯宝川蹭了蹭她屏住呼吸小声道:“宁佑,你,你亲一亲我,你亲一亲我。”
他等着她像从前一样,无有不应的笑着抬头亲一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