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客表面惫赖,实则极其精明,尤擅在须臾之间捕捉人的情态变化,但他仍维持着一副没正经的模样,开顽笑道:“郑姑娘,在下从名到字,都颇有一股伟岸之气吧?”
郑海珠却未立时接他的话,而是看向陶公子道:“呃,小妇问一句唐突的话,公子的堂弟姓张,公子却为何姓陶?”
陶公子局促之色已淡去,垂眸道:“陶是家母姓氏。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姓张姓陶,都是在下。”
“得了我的阿兄,”张燕客毫不留情地噱他,“莫引经据典了,依我看,你隐匿我山阴张氏子侄的身份,是为了怕在应天府结交名妓之事,传到叔祖耳朵里吧?”
聆听至此,郑海珠对自己的判断已有八九成把握。
浙江山阴张家,字宗子,有个弟弟叫张燕客,母亲姓陶……
几个要素合一块看,郑海珠几乎肯定,眼前这位公子,就是历史上那位末代名士了。
她见翩翩公子又被自己的熊弟弟拆台,抿嘴淡笑,打断张燕客道:“令兄真是好涵养,若我有你这样的弟弟,便一脚踹下船去了。”
“哈哈,郑姑娘原来也不是故作矜持的矫造之流,好,好!”张燕客合掌夸赞。
郑海珠道:“不如让小妇我猜猜令兄的真名吧?燕客公子名崮,贵府这一辈想来是山字辈?方才又唤令兄宗子,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那么,令兄大名,是否单一个岱字?”
原来,那以母家姓氏出游的陶公子,正是晚明大才子——张岱。
张岱心里思量,杜甫的那两句诗,脍炙人口,郑姑娘既然也出身读书人家,推演出自己的真名,也不稀奇,于是淡笑着点头:“郑姑娘猜对了。”
张燕客则兴致更炽:“姑娘好捷才,那我再请你猜一事。应天府有位名妓王月生,性子清高,对看不上的俗客,纵然因鸨母逼迫而接了,陪侍时也一声不吭。有个富商好容易请她出馆,去别业陪了自己大半个月后,王月生竟开口与其说话了。那富商喜得呀,凑近道,你说什么,大声点。郑姑娘以为,王月生说的是什么?”
郑海珠道:“我猜,她只说了两个字:家去。”
张燕客瞪着双眼,神情讶然:“哎唷,一字不差,你,你认识王月生?”
郑海珠心道,我哪认识什么南京名妓,还不是因为你哥张岱特别能写,从正史野史到散文游记,再到晚明的市井风貌,都经由他的笔,教我们这些现代人如临其境。名妓王月生的那则轶闻,你哥专门写在他的《陶庵梦忆》里呢,所以我晓得答案。只不过,此时这本惊艳后人的散文集,还没问世。
开了上帝视角的郑海珠,作出诚挚之色,向张氏兄弟道:“我自闽地来此讨生活,最北也就到过苏州,还无福分去南京看看。我只是以女子心思设身处地去想,彼时情形,王月生最期盼的事,就是回家。”
张岱觉察出眼前的姑娘有物伤其类的悯恤之情,便不愿弟弟再说这些,岔开话题,问张燕客:“三弟,你今日寻到好工匠了?”
张燕客得意道:“姐儿爱俏,鸨儿爱钞,名匠也和名妓一样,银子出够,哪里会请不动。宗子阿兄放心,此番我带回山阴的造园匠人,定教叔祖满意。”
张岱道:“既办完了此事,天色尚早,你与我一同去看荷姐吧。你小时候生的那几场大病,都是荷姐给你喂药喂粥,有一回她被你的疫病过到,差点没了性命。”
张燕客却连连摆手:“我不去尼姑庵。我吃好夜饭还要去打马吊牌呢,遇到尼姑,逢赌必输。”
略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个锦绣小包,递给张岱道:“这里是五两银子,你替我向荷姐问个好。我不想去,实则是怕见了荷姐境况凄凉而伤心。”
张岱摇摇头,叹口气,接了银子。
午后登船时,张岱约略与郑海珠说过,去尼姑庵探望的人叫荷姐,乃是张府老管家的女儿。荷姐长到十五六岁时,倾心于张家请来的画师,张家遂放了身契,让荷姐嫁人。那画师带着荷姐去了苏州,一去十年。去岁荷姐写信到山阴,张家才知道,荷姐的丈夫孩子竟都因时疫病亡了,荷姐遁入空门,随师傅辗转到松江府的一座小庵。
此刻,郑海珠见张燕客一掏就是数额不小的银锭,暗道,这个满嘴烟花柳巷、似没个正经的公子哥儿,倒也未必是个凉薄冷酷之人。
月河水波光粼粼,秋风里隐隐传来寒凉之意,又很快被煦暖的阳光冲散。
张燕客对亮明身份乃韩府侍女的郑海珠,已然也没了攀谈的兴致,他将注意力转到了张岱在松江市集中掏来的几个嘉定竹雕笔筒上。
真实历史中,张燕客确实是个趣味广泛的玩家,什么都爱玩,为了玩得尽兴、琢磨得透彻,他甚至连好不容易觅得的宣德炉,都可以直接拿去火里烤。
而张岱,在自己的散文集中大费笔墨地记录张燕客的生平趣事,就可以看出,他其实颇为喜爱这个堂弟。
小仙舟上,佯作安静观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