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珠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馆里间的竹榻上。
唤醒她的,除了额头和手背灼痛,以及湿漉漉的衣衫裹住身体的不适感,还有从远在天边慢慢变得近在迟尺的交谈声。
“醒了!姑姑醒了!”
凑在榻前的郑守宽,最先看到郑海珠缓缓睁开双眼,大松一口气,回身高兴地禀报。
紧接着,韩希孟和卢象升的脸,也出现在郑海珠上方。
恢复神智的郑海珠,记起此前的一帧帧音画。
毫无征兆、突然腾起的火焰,惊叫逃窜的人们,剧烈晃动的牛车。
她摔倒在烈火中,本能地缩进那件蚕茧似的袍子里。
头脑还来不及完全被濒死的恐惧占领,突然哗啦一声巨响,铺天盖地的河水,仿佛包抄乱臣贼子的雄军,气势汹涌地直扑那匹燃烧的白马。
闪亮刺眼的火团,刹那间就被浑浊的河水吞噬了,但白马中那个水性好到可以救人的女子,脑袋却重重地撞到了车架……
此刻,郑海珠的目光投在浑身湿淋淋的卢象升身上。
自己多半是这位卢贤弟捞起来的?
韩希孟一锤定音了英雄救美的事迹:“阿珠,我们在城皇庙等候时,突然听闻牛车着火,又掉入河中。吓死我们了,幸亏当时卢公子在。”
郑海珠越发清醒了些,盯着卢象升道:“多谢卢公子,当时有人叫刘大强的名字,也是你么?大强和他妹妹,无事吧?”
她一开口,立时感觉到自己的嗓子是好的,说话时全无忍不住要咳嗽的迹象,可见没吸入浓烟烫坏气道,登时又放心了些。
卢象升口吻平缓地回答:“大强很勇敢,帮我一起将牛赶下河。他和他妹妹,方才听郎中说你无大碍,已回家去了,免得爷娘担心。”
郑海珠定定神,立刻与侄儿道:“你快些回屋,将我钱匣子里的两根簪子去当了,凑三十两银子,给刘家送去,他家急用钱,都要卖小妹了。”
郑海珠原本不是那种做了慈善便要随处吆喝受恩之人隐私的做派,但现下自己遭了难、无法亲自去办此事,怕若是不如实说明,侄儿会不晓得紧迫性。
韩希孟闻言,急语道:“是那刘捕头家?你卖什么簪子哪,当铺看守宽慌里慌忙的样子,定要压价。别大费周章了,我给你三十两。”
大小姐喘口气,又接着拿话堵郑海珠的推辞:“阿珠,我晓得你清傲自持,你自己应下的善事,决计不要我掺和。我不是白给你的,回头从你在我们韩家的月俸银子里扣,总成了吧?”
郑守宽看看女主人,又看看姑姑,直到听姑姑虚弱地说出“好,我听小姐的”,才收住要迈出门的脚步。
他心里头,此刻因疑虑而关注的,当然是白马起火的缘由,委实没有心情去当铺。
好在卢公子看起来,也极在意今日的蹊跷,方才已约略说了当时所见,且连去换身干爽的衣裳都不肯,一心等着姑姑醒来后问个究竟。
此刻,卢象升直奔主题道:“郑姑娘,我和刘家兄妹离你的牛车很近,当时牛车周围一圈,挤满了蚕户家的女卷们。若有人去点火,众目睽睽如何不被瞧见?若说是前头鞭炮的火星子,哪里会突然烧得那么旺?所以,郑姑娘在车上,居高临下,是否看到可疑的人与事?”
郑海珠紧蹙双眉,静思须臾,很肯定地说道:“我不是戏班的角儿,实在不习惯看人群,所以就低头瞧着身周的方寸之地,火苗的确是突然窜起来的,而且四只马脚同时起火。”
她顿了顿,探寻地看着卢象升:“卢公子可知道古墓中用作长明灯的燧石?”
燧石,就是含磷的矿石,守墓人将它们浸在水里,打开木门时,空气进入,燃点极低的燧石遇到氧气就会亮起来。石门关上,氧气隔绝,燧石又自动熄灭。
“磷”这个名字,以及作为自燃之火的特质,在晋代人张华的《博物志》中就有记载。
所以身为明代人、又素来爱钻研火油火炮的卢象升,毫无踟蹰地接话道:“郑姑娘所说的磷火,不点而燃,我方才也在琢磨这个缘由。但是,眼下时节,近午炎热,磷粉一露,须臾即燃。若事先在马脚下放置磷粉,牛车行不得几步,马儿就会燃烧,怎么做到行了那么久,才突然起火的?”
郑海珠陷入沉默,暗叹自己化学差,只知道白磷在空气中会自燃,但不知道有什么化合的办法,控制含磷物质发生自燃的时机。
一旁的韩希孟,显然也是文科女体质,听得云里雾里,但她在更为关键的一个问题上,头脑很清楚。
“阿珠,卢公子,不管用什么法子引火,引火之人是何目的?烧死阿珠?”
卢象升看着郑海珠:“姑娘近来得罪过人?”
郑海珠哂然澹笑:“我这一年来,得罪的人可太多了,捅过千墩镇那边的水匪,揪出过杀人嫁祸的徽商,在福建海上还惹了大海商李旦的长子。”
她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