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珠见她们人人脸上都是汗津津的,嘴唇却干裂得像遭了旱灾的土地,便没有立即对她们的请求表态,只和声道:“几位姐妹,幸会。先缓口气,我请大家润润喉,喝绿豆汤,还是酸梅汤?”
这些女子,自打从娘胎里落地后,就从没被如此客气地对待过,一时有些语无伦次道:“都,都喝,贵人赏什么都好。”
郑海珠和吴邦德引着她们来到茶摊后的阴凉处坐下,让伙计端来饮品,外加镇江一道最常见的平民点心:八脐儿。
这种成为后世非物质文化遗产、现代人叫作“京江脐”的烘烤面点,因捏出八个角,此世的镇江人,给它起名八脐儿。
后来,清兵南下,疑心汉人用“吃八脐儿”来骂满人的八旗子弟,就勒令将面点改成六个角,名字也改成“京江脐”,否则就要砍店主的头。
现下,这香喷喷的烤饼,仍是八个角,也仍然光明正大地叫“八脐儿”。
郑海珠麻利地将面点塞到女子们肮脏的手中,自己也拿起一个,说句“来,咱们把八脐儿吃光”,就先啃了一大口。
大半天下来,她这动动嘴皮子的,都饥渴交加,何况做苦力的人儿。几个女子略略瑟缩后,便受不了八脐儿的咸香味,就着酸梅汤狼吞虎咽起来。
郑海珠瞥见吴邦德起身去和伙计搭讪,目光时而澹然地投过来,知道他很精,身为男子不好近距离盯着这些衣衫不整的女子打量,就退远些观察。
待大家垫垫饥,郑海珠才问道:“几位姐妹,怎么称呼?”
众人纷纷看向那个方脸庞、大眼睛女子,等这个领头的出声。
郑海珠心道,不错,区区几人的小团体,也有很强的组织纪律性。
方脸女子开口道:“贵人……”
“我姓郑,你叫我郑姑娘就好。”
“郑,郑姑娘,我叫穆枣花,她叫王招弟,她叫张灵芝,她叫陈三妮,她叫李黑馍,她叫崔鱼儿。”
郑海珠将这些接地气的名字,和每张面孔都对应了一遍,又问:“这些时日,怎地从未见过你们?”
穆枣花答道:“男子们不让我们在这里寻活计,我们几个都是在瓜洲渡那里拉纤。”
“瓜洲渡?”郑海珠奇道,“那里不是废弃了么?”
“漕船和普通客船不走那边,但许多读书人,会叫船家摇过去,让他们带的女子唱曲,有时候他们自己也唱咧。”
哦,有道理。
郑海珠明白了,好比后世的网红打卡景点,荒芜的瓜洲渡,乃是现下的读书人去彷旧怀古、吟诵风月之处。
郑海珠的目光落在穆枣花脖颈旁的大块粗糙黑皮上。
她这几日看多了男子肩膀上这种被纤绳磨出的痕迹,想想那过程要是落在自己身上,得多难熬啊。此刻见到同性肌肤的大片茧子,代入感更强,越发唏嘘起来。
“瓜洲那边是乱石滩,水道又无人治理,你们能在那里拉纤,真厉害。”
穆枣花听郑海珠不但不端架子,还由衷地赞美她们,身心放松之下,憨厚的笑容里便多了几分游丝般的骄傲。
“郑姑娘,俺们的力气,真的不比爷们小呢,他们能端的饭碗,俺们也能端。”
“是咧,”另一个女子终于敢接着枣花的话茬道,“俺一路逃荒过来,有男人要抓俺去煮了,都叫俺打跑了。”
再一个女子道:“你是从小跟你妗子练过拳,俺还没功夫呐,半路上有个要吃肉的男人,也没俺力气大,反而被俺压在地上扇耳光。不过俺没吃他,俺是人,不做畜生才做的事。”
郑海珠只觉得喉头一堵,忙将目光越过众人肩头,远望滔滔河水和往来船只,以期平抑一下心绪。
却见一个也是衣衫褴褛的女子,往这边快步而来,背上一颠一颠地,竟还有个娃娃。
“呃,那个也是你们的姐妹吧?”郑海珠问道。
众人回头,欢笑着招呼那女子。
穆枣花道:“郑姑娘,那是我们七纤女里最小的一个,叫董二丫。”
“七纤女……”郑海珠念着这个团体的名号。
叫“崔鱼儿”的丫头,眸子里闪现灵动的谐谑之色,向郑海珠道:“是呀郑姑娘,我们这些苦命出身的,做不成云端的七仙女,在人间做七纤女,也能活下去。”
说话间,董二丫已到得跟前,冲郑海珠鞠个躬,眼睛已往姐妹们手上的八脐儿看去。
立刻有三四个手伸到她面前:“给你留着呢,你在奶孩子,胃口大。”
吴邦德却已走过来,递给董二丫两个热乎乎的八脐儿,伙计跟着端上一大碗绿豆汤。
董二丫一叠声道谢:“菩萨老爷,菩萨奶奶。”
她见郑海珠盘着单螺髻,以为是吴邦德的媳妇。
吴邦德和气地与她笑笑:“这是郑姑娘,我是她的朋友。”
说罢又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