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三伏天后,守宽学校按着郑姑娘的规矩,放“暑假”。
男生女生,都从裁缝铺领了些简单的活计,回家做,然后交回学校,学校给些相应的报酬,但前提是,这些刺绣品或者男式衬衣袜子,必须达到外贸订单标准。
郑海珠办的虽是不收学费的义塾,但她也不希望让孩子们误以为,什么菩萨、上帝的,是真实存在的,更不希望他们误以为,就算没有菩萨、上帝,这个世界有能力的人也总会白送资源。
明末的穷苦孩子不需要童话故事,他们需要强大的自我生存能力。
孩子们听说认真做活就能有铜钱拿,兴高采烈地抱着原材料回去了。
不过,往日里叽喳喧闹得像鸟窝一样的学园,却并未因假期而变成一方静潭。
与划出一小半成为裁缝铺的蕉园一样,复园的一角,也被征用了,搭出一个铁匠工坊。
“叮叮叮……”
“当,当……”
“呲啦……”
工坊里,不时传出敲打和淬火的声音。
酷暑中,玉面公子卢象升,一改往日的文士打扮,和三位铁匠一样,短衫、单裤,袖子高高捋起,前襟几乎要完全敞开。饶是如此,他仍热得汗涔涔似雨下,白皙的面膛也教炉火的气焰烤得像一块嫩猪肝。
卢象升从镇江丹阳请来的三位铁匠,乃是一家人。
父亲叫葛洪,与东晋那位炼丹达人同名,卢象升跑了几个村子才寻到他时,颇觉有趣,心道这位师傅真是合该吃冶炼这碗饭,铁匠对于各种高温低温的掌握,往往靠多年的经验,外人看来就像玄学。
葛洪三十六七岁,儿子葛天十七八岁,侄儿葛海十五六岁,都到了说媳妇的年纪。
葛洪的弟弟多年前给官府出徭役挖石头,掉下山摔死了,弟媳妇抛下幼子,改嫁去了外乡。葛洪和弟弟手足情深,对唯一的侄儿葛海自也视如己出。
他正愁给两个小子攒老婆本儿,天上就掉下来一个财神爷卢公子,出每月六两银子请爷仨来松江打铁,包吃包住。如此若能干大半年,就能攒出四五十两银子,葛洪当然带着一身本事和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来了。
来到松江才晓得,真正的财神爷不是卢公子,是他干姐姐,姓郑。
郑姑娘很客气,见面时还送了爷仨几套柔软透气的夏季衣裳,说是松江人爱穿的好棉布。
但她似乎很忙,听葛洪说了几句搭建铁匠铺子所需的花销,就给了卢公子一张银票,让他们看着办,人便匆匆走了。
葛洪父子还在欣喜于主家又和气又大方,没想到铺子修好后,卢公子一上来让他们打制的,就是远比普通刀剑难得多的家伙事。
此刻,热浪灼人的铺子里,葛洪和葛天站在一块深深的槽型模具两边,以凹面锤用力短打表面红热如火球的铁料。
葛海则把稳一根细长的带有木柄的铁条,铁条穿在葛洪父子正在锻打的铁料中间。
卢像升在叮当作响中,凝神看了好一会儿,问道:“打这种物件,是不是只能用熟铁和钢?一点生铁也用不得?”
葛洪抹一把满脸的汗,点头道:“是咧公子,生铁很脆,不好锻的。”
“哦,那生铁能做啥?”
“生铁化得快,若是倒在磨具里做个铁锅啥的,便利得很。但生铁脆,若要打制好刀好剑,必得不同配比的熟铁和介于生熟铁之间的钢,要不咱打铁的,怎么管钢叫作百炼钢嘛。”
卢象升了然地“哦”一声。
葛洪的儿子葛天,性格外向,见卢公子这堂堂读书人,始终毫无架子、不耻下问,便也健谈起来,一面锻打物料,一面告诉卢象升:“公子,小的有一回去给附近卫所的军爷送打好的农具,正看到他们抬出来一个满脸是血的小兵,说是鸟枪炸膛了。那军爷叫小的看看咋回事,火器的门道,小的哪懂,只是看那枪管,应是生铁。小的就猜,生铁脆嘛,是不是里头的火球弹压过大,把它给炸了。”
卢象升叹气:“明白了,戚大帅的三眼铳也常炸膛,应也是生铁的缘故。但咱们用锻打熟铁和钢的法子,做出一根枪管,也太慢了。”
葛洪道:“是啊公子,而且,锻打出的枪管,还得用车床钻头(注,明代已有复杂的木制立式车床)把里头钻得滑熘通畅……”
葛洪正说到此处,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不光里头要用钻头,外头还得用锉刀锉磨。”
卢象升回头看去,见门槛处站着个穿澹蓝罗裙的窈窕姑娘,手里还抱着一张琴。
卢象升赶紧敛一敛衣襟,把自己因炎热而袒露的胸口遮了,拱手道:“请问姑娘是?”
“我姓王,叫王胜,常胜将军的胜。我是朋友引荐来郑姑娘这里做先生的。”
王姑娘款步踏进来,一面自报家门,一面彬彬有礼地蹲了个万福。
她方才立于门口,是逆光,卢象升乍瞧过去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