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珠拉开舱门,走上甲板。
吴邦德随她走到船尾:“水手说,这个阿亚是铁山那边的人,逃荒到辽南,被刘百户的弟弟带到登州。他们屯男女老少都晓得,刘家媳妇再不能生了,这一个就是弄回来传宗接代的。”
“传个屁。”郑海珠轻轻咕哝了一句。
她转过身,示意那个叫大柱的水手过来。
“大柱兄弟,”郑海珠冲另两个水手和那个烧火杂役努努嘴,问道,“他们都是你亲戚?”
“嗯,回姑娘的话,两个是我堂弟,爷娘那年春瘟没了,我带着他们跑船。给你们做饭的,是我舅。”
“好,大柱你是菩萨心肠,待家人好,待陌生的可怜人也好。天妃娘娘会保佑你们在水上一辈子顺遂平安。下面那个苦命的李朝丫头,我带走,她愿意跟我。”
大柱先还哈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即刻抬起头来,冲郑海珠拱手奉承:“哎,那,那好,郑东家才是菩萨心肠。东家做买卖必定发大财。”
大柱的心里,着实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刘百户好歹是给巡海道收保护费的,自己这一回动了恻隐之心,把他拿来生儿子的女人放跑了,若眼前的郑东家非要坚持把人送回去,他王大柱一家,从此以后就甭想在登来一带的私港讨生活了。
现在可太好了,听说这姓郑的女子,有些后台,她主动把人给收了,自己就和她绑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还怕个毬。
郑海珠抿嘴笑笑,拍拍他的肩膀,点穿他的心思:“行,咱俩都是大善人,定能长命百岁。不过,发不发财的吉言,我不稀罕从你嘴里说出来。回头让你家里人把嘴巴管严实就成,若说出去,刘百户奈何不了我,定拿你撒气了。”
“那必须的,郑东家放心,放心。”
“嗯,你船上还有草垫子吗?拖到我舱里,就让阿亚睡我榻边。”
“有,有,俺这就去办。”
……
黄昏时分,船行到一处叫鼋矶岛的私港。
贿赂过登辽海防道后的货船,都会在此避风过夜,补充些澹水。
郑海珠拿出那面价值一百两银子的“官方许可走私旗”,交给大柱,升上旗杆。
再放眼港内的几艘大小海船,都已老老实实地把旗子挂了出来。
太阳落下海平面时,一艘登州水师的军船果然现身波涛中,绕着港湾游弋一圈,选了一艘大福船、几艘小些的鸟船,接弦审问几句,方才缓缓驶离。
显然是来数旗子的,确认每艘船都交过买路费。
吴邦德扶着船弦,将登州水师的作派看在眼里,冷笑道:“倒是军纪严明。”
郑海珠拢一拢貂裘,澹澹道·:“你义父自珍羽毛,宁可卖房子卖地,也不愿敲诈往来商贾、污了戚少保英名,我心底不知道多敬重他老人家。但你也别看不起登州水师这些人,朝廷年年欠饷,眼下倭情不如北地边患和流民造反火急火燎,这些原来的备倭军更拿不到几个钱了,不敲我们一笔买路费,他们喝西北风么?也都是些有家小的人。”
吴邦德没有反驳,只轻轻叹口气。
郑海珠看他被海风吹得通红的鼻子,道声“在这里等我片刻,就回了仓房。
须臾,她拿来一坛酒,两个杯子,满上后,递一杯给吴邦德:“暖暖身子,甲板上太冷,但下头说话不太方便。”
吴邦德饮一口,赞道:“这酒不错。”
郑海珠道:“是么?那就好,叫‘秋露白’,店家说是山东数一数二的好酒。我反正尝不出好坏来,拣贵的买。我在松江的人卖了个古董玩艺儿,换来一大笔钱,不光火炮可以试着造起来,连请教官的饷银都够一两年的。”
吴邦德点点头,执起酒杯和女子手里的那只碰了碰:“你是真的一门心思要造火器。”
郑海珠扭头看着周边货船上的幽微灯火:“我的心思不止一门,贩货,挖煤,巴结文官,交往武将,教育娃儿,盼着我老乡好好经营台湾,呵呵,我的心思多了。不过,总结起来也就两桩事,赚钱,卫国。”
她浅浅地抿一小口“秋露白”,补充道:“谈保家卫国,也不是有多大抱负,那是胸前补子绣满禽兽的老爷们张口就来的词儿。我只是,不想自己,以及大明那样多本本份份的士农工商,有一天,跟阿亚似的,过得猪狗不如。”
吴邦德默然片刻,复又开口:“你收留那个阿亚,其实也不是心软。”
郑海珠道:“把你的词改一改,其实‘也不仅仅’因为心软。”
吴邦德笑笑:“不管心软心硬,总之是动了心。你,是对她叶赫女真的出身,动了心。”
郑海珠把脖子缩进了貂皮领子里,缓缓道:“没错,我对她的怜惜呢,确实是有点。但把她留下来,更大的原因是,她这个女真人,是海西叶赫部的女真人。毛文龙和我说过,努尔哈赤这个建州女真的头狼,咬起海西女真来,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