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珠虚抬右手,引着崇明县丞往回走,一面抱歉道:“让二老爷听了这些糟心惨事。都是苦水里泡久了的辽民们,请二老爷担待些个。”
崇明县丞满脸写着正义凛然。
“郑夫人哪里话!吾等读书人,进学做官的本心,不正是为万岁分忧,为生民立命嘛?回头有难处,夫人尽管来找本官。”
他说着,脚步又加快了些。
他心想,这些辽民是苦,但自己听那么几句,感受到一些身在富庶江南的庆幸,也就够了,哪里耐烦真的成为泥腿子们诉苦的对象。
还好这个姓郑的妇人眼色不错,懂得制止辽民的嘈杂,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出来。
县丞走后,去给崇明几位父母官家里送人参和貂皮的吴邦德,也回来了。
郑海珠让他把辽民们聚拢到最大的一间草棚前。
一百来号辽民,也就后世中学两个班级的人数,站在面前,远远谈不上“黑压压一大片”的排场。
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郑海珠从吴淞口到崇明,航程中一面听吴邦德汇报,一面观察。
她对辽民的人员结构,大致满意。
单丁居多,就像先头那个动容嚎哭的大兄弟。毕竟历来,在悲苦受虐的环境里,老幼妇孺更难活下来、逃出来,即使有可能,一家人也会有留根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给最为青壮的男性。
但在这首批“星火”中,吴邦德也招来了十户有女卷有娃娃的家庭。按照郑海珠给他的交待,逃难时,能把妇幼囫囵着带出来的男人,不但是有良心的爷们,而且生存本事、心智水平,往往也在同性中更胜一筹,可以作为重点培养对象。
况且,这一批移民,和三年前那批纤夫又不同,他们抵达开垦的是崇明岛,不如松江那样有繁华成熟的市井气。移民群体里有女人,才能在短期内操持出一个像样的社区,对外透着安全感,比较容易吸引本地的贫家女子嫁进来。
此刻,郑海珠走到一户辽民跟前。
后生不高不壮,但看那已经变硬的胡茬和突出的喉结,郑海珠估摸着,他总有十七八岁了。身边的女孩约莫十岁,五官与后生十分肖似。
“他俩个是兄妹,都是宽甸关外花家屯逃回来的,哥哥叫花大,妹妹叫花二。”吴邦德对郑海珠道。
郑海珠点点头,瞥了一眼女孩手里一个木头把柄似的东西,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瘦骨伶仃的花二,眼睛却明亮有神。
她一开口,吐字也很清晰。
“回夫人的话,这是轧棉籽的那个滚筒子。”
郑海珠和气地笑笑:“哦,我说怎么眼熟,是摇动轧棉机的那个手把,我们松江这里也都是这样轧棉花。孩子,长途赶路的,你怎地揣着这个?”
“这是俺娘用的,俺留着这个,就觉得俺娘还在,正手把手地教俺。”
郑海珠心头勐地一揪,花二却没像方才那个辽民同胞似地嚎啕,而是看看周围,指着一个少年道:“他还带着风筝拐子呢,他爹可会做风筝了。”
那少年没有急于表现的作派,只憨乎乎地望着花二,腰间麻绳上,果然系着一只缠绕风筝线的木杠子。
郑海珠冲花二道:“回头纺织机从松江运过来,你就把你娘的这个滚筒装上,一定好使。”
花二用力地点点头。
郑海珠走回人群正前方,朗声道:“各位乡亲,我从前在辽东呆过,抚顺打鞑子的大铁炮,就是我们运过去的。我大明百姓在鞑子手里吃过的苦,我当然清楚。现下,我还没本事端了后金的老巢,只能和吴先生商量着,多拉些乡亲出火坑。咱们在这里好好过日子,把香火续下去。”
众辽民纷纷拱手拜谢,“女菩萨大恩”之类的话此起彼伏。
郑海珠没有丝毫被山呼万岁的飘飘然感觉。
她目光扫过那些面孔,再次确定,其中大部分壮年男子看向自己的眼神,与此前在码头见到身穿官袍的黄尊素时的眼神,不一样。
历来,未被逼到绝路的农民们,怕的仍是官与兵,而不会去畏惧一个只是施舍生机的妇人。
可自己招人来崇明的目的,恰恰并非停留在做慈善的层次。自己真心悯恤辽民的同时,是要在他们面前树立权威的。
郑海珠深知,取信于张铨、商周祚、张氏兄弟这样的士大夫阶层,自己靠的是上帝视角的见识;深交颜思齐和马祥麟这样的江海枭雄、沙场勐将,自己蹭的是白月光红利或者匪窝患难的机缘;郑芝龙、吴邦德等人与自己保持粘合度,则是因为共同创业的经历。
但对于眼前这些来自世道最底层的农民,上述种种,都没用。
郑海珠越是无法像秦良玉那样武力值爆表、能带着他们上阵冲杀,就越要强调自己带有官方色彩的身份,否则,招来的辽民越多,她越压不住。
郑海珠于是做了个手势,请众人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