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牙人,目光落在郑海珠身后的李大牛和花二身上,见他两个,衣着体面、眼神伶俐且不说,难得岁数都不大,身上却隐隐罩着行走江湖的老练气。
仆婢面貌不凡,主人又落落大方、爱问民生之事。
见多识广的码头牙人,遂估摸着郑海珠,并非寻常富户家的小媳妇,保不准是哪家商号的话事人。他于是越发有心攀谈,立时将称呼从“大姐”改成了“奶奶”。
又要显得自己消息灵通,于是不但将京畿田事和运河码头的门道尽陈一遍,还提到了这两月来京中、朝中的动向,只差没说万岁爷就快去见列祖列宗了。
郑海珠静静地听完。
牙人说的左御史,果然是左光斗。
她由衷感慨道:“左御史堂堂四品贵臣,竟也常来田间地头巡视,可敬可敬。”
牙人笑道:“奶奶若不着急赶路,可在此用午膳,待到午未之交,说不定能看到左御史咧,左御史来巡视田务,爱从城里积水潭坐漕船出来,在前边码头下船。”
继而话锋一转探问道:“奶奶是来京中看亲戚,还是府上有大营生?”
郑海珠瞧他现出些许讨好之色,忽地明白过来对方的意图。
她瞟了一眼对方腰间的牌子。
牙人忙举起牌子,将刻字那面对着郑海珠,殷切道:“鄙人姓秦,单名一个方字,行事端方的方,在通州码头给各位老板跑腿牵线,不算久,也就将将春秋十载吧。”
郑海珠觉得这秦牙人,言谈斯文,没有穷酸困厄的苦相,爱听说书,对朝堂时讯的用词也不浅白,便招呼李大牛过来,澹澹吩咐道:“咱商号初来京师,你向秦先生请教请教,往后南边货来,有些在此地就转卖的,少不得要劳动秦先生帮忙牵线。”
秦牙人闻言大喜。今日撞运咯,遇到个机会。
果然是做买卖的女当家,难得还尊称自己一声“先生”。
坊间都说,车船店脚牙,无事也该杀,码头牙人们奔波往复,挣点儿说合买卖的润口银钱,却是素来屡遭白眼,遑论得到郑海珠这样好声好气地礼遇的。
自荐成功的秦牙人忙起身,冲着郑海珠作揖。
郑海珠也站起来:“你们先叙话,我带婢子出去走走。”
与董其昌祖孙会合的时辰还早,她决定未初再离开,没准真如秦牙人所说,能在京畿先领略一下左光斗左御史的风采。
不料沿着码头往南没走出几步,便见到不远处的稻田里一片骚动,几个人影扭打在一处。
很快,田埂那头,大队人马驰来,在晴空下卷起不小的烟尘。
男子的呼喝声,交杂着女子的嚎哭声,白昼里乍起的混乱阵仗,引得码头一带的商贾船客、脚夫伙计、乃至朝廷税吏们,都纷纷驻足观望。
那些叫嚣疾驰的骑士们,足有二十余人,仿佛狩猎的狼群般,分好几路,穿行践踏于金黄的稻田间。
坐骑瞧来都是高头大马,踩入田间沟渠毫无滞碍。
背上的凶悍主人们,很快就如鹰鹞捉兔般,抓起奔逃于田亩中的农人。
“天呐夫人,”花二颤着声音惊呼道,“那是官府来收租子吗?为何竟像鞑子来抢东西抢人?”
郑海珠敛容蹙眉,带着疑惑道:“不是乡县的税吏,税吏哪有个个骑得这样好的马。”
周遭有穿长衫的士子模样路人,也在彼此滴咕:“瞧着竟像厂卫里的人,来抓种田的泥腿子做甚?”
说话间,烟尘迅速卷了过来,伴随农人们的咒骂喊叫,眼见着就要扫过船码头,向北边的城门去,运河边的一众纤夫和力夫,却抛了纤绳和货包,撒开脚丫子冲过来,要拦人拦马。
打头的骑士,一看眼前已成人墙,硬闯不得,速速朝后队抬手示意,同时又勒了好几下缰绳,才将马速放慢下来。
他瞪着一对豹眼,马鞭指向人墙:“朝廷拿人,你们也敢拦,不想活了都?给老子滚开!”
他还没摆足谱,纤夫与力夫中就跳出来三四个壮汉,毫无惧色,昂首问道:“老爷们是朝廷哪个衙门的?老乡们好端端在收稻子,他们犯了什么法?”
人墙边上,李大牛和牙人秦方已从茶馆里跑出来,寻到了郑海珠主仆。
郑海珠转过头,低声向秦方道请教:“秦先生,这些人,不像兵马司和巡捕营的吧?”
秦方惊诧自己的未来金主,一个女商,竟开口就分得清兵马司与巡捕营。
但她不认得眼前这些煞神,又给了自己表现见识的机会。
“奶奶请看,褐衣尖帽,他们是东厂的人。”
秦方话音刚落,只见马队中,一个身形高大、白领绣袍的网冠骑士,提缰而出。
……
魏忠贤,不,此时,他还叫魏进忠,沉着脸来到队伍前头。
若是寻常不识抬举的草芥,他魏大伴才不屑对话,让手下一顿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