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夫人太客气了,那日,我只是向万岁爷说了几句真话而已。”
抱虚观后院的茶亭中,静照道长看着郑海珠主仆带来的礼物,面色和柔地应酬着。
郑海珠缓缓道:“真话才是救命的要紧话。万岁爷虽然圣明,道长的一语定音亦不可缺。这几日正好南边老家的新布运到,我赶紧让伙计选出这些厚实的料子,回头,西北风一刮,正好能用上,道长莫嫌弃。”
静照微笑着颔首,说了几句“夫人真是好本事,又会经商,又能给皇子做师傅”之类的恭维之语,目光则落在了女徒弟从花二手中接过的布匹上。
静照并非第一次看到这种靛蓝均匀、质地密实的松江菱格布。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与马祥麟再度相逢于京城时,小马将军常穿的蓝袍直裰,就是用这种布做的。
这位静照道长,便是当初在邱万梁的匪寨,被马祥麟用调包之法救下幼子的琥珀姑娘。
琥珀作为郑贵妃养在宫外的暗桩,数年前,由崔文升派去水乡匪寨,帮着马祥麟一同收拾对郑贵妃和福王不忠的邱万梁。
她假作委身之态,成了老邱的三房,生下一个儿子,崔太监勒令她清洗邱的后宅女眷与子嗣时,也要处理掉自己的幼子。
琥珀不忍,所幸得了马祥麟相助,母子没有阴阳两隔。
彼时,琥珀未曾想到,马将军回到北京后,会主动寻来,探问她的安危,关心郑贵妃是否发现她并没有杀死自己与邱万梁所生的儿子。
继而,当听说琥珀为了保密,不得不将幼儿寄养在通县的一户农家时,马将军随即提出,自己有个亲信家丁,因在接敌对战中丢了一只臂膀,无法再提枪拼杀,不如让那本无子女的家丁夫妇替琥珀照顾幼儿。
琥珀殷殷感念的同时,未免生出微妙的遐想。
她暗自揣测,马将军莫非是对自己生了爱慕,才会这般上心照拂。
直到翌年端午,琥珀听说马将军要迎娶张侍郎的千金,心情复杂地向他道贺,不料马将军却忽地卸下盔甲般,虽仍面若冷霜不苟言笑,倒是与琥珀一道,烫了酒来畅饮。
或许因为酒劲,又或许因为面对的是一个怀有更深秘辛的聆听者,穿着松江布袍的马将军,说到了郑海珠。
饮尽两壶酒、昏沉沉离去的马将军,其后再与琥珀照面时,分明流露出酒后失言的隐隐懊悔,琥珀自然更不会再提。
但琥珀,对这姓郑的女子,没有敌意。
恰恰相反,从马将军的讲述里,琥珀甚至觉得,孤胆冒险的传奇故事,比有缘无份的风月情愫,更扣人心弦,更能引发她对于一位同性的好奇。
是以,那日从东华门进皇城,从禁卫处得知前头那被司礼监内侍引领的女讲官就是郑海珠时,琥珀一路远远跟着她,直到亲历风波、上前为她作证。
事后,翊坤宫中,琥珀少不得被郑贵妃训斥多事,一旁的崔文升倒是出言劝抚,言道琥珀所为,正好让天子认为,贵妃和方从哲、姚宗文他们,并不像东林党攻讦的那样有所勾连,郑贵妃这才消了怒气。
此刻,在宜人的秋光中,饮着清甜莲子羹,听着郑海珠漫谈各处风物、却只字不提马将军说过的她的功绩,琥珀越发感到,眼前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言语令人舒服与放松。
郑海珠这一头,却已准备开始试探。
她止住了闲聊,拂去了谦逊,摆出一副爱给人作主的模样,笑道:“道长,我们苏松一带,也是礼佛尊道的地方,是以初来京城,我便去了什刹海瞅瞅。那里的广福观,听闻,乃是道录司在宫外的办事衙门,周遭整肃清宁,比此地好上太多。道长若想搬去彼处,我可在银钱与牙人说合上,尽力相助。”
琥珀闻言,对郑海珠的好印象,仿如清泠香茗之中,忽地落入尘屑,稍稍变味。
渐渐有了名利的女子,果然也与那些男子一样,自以为是起来。
琥珀遂淡淡开腔道:“夫人看来,这里如何不是佳境了?所谓心远地自偏,任凭观外红尘百态,观内潜心静修即可。有劳夫人费心,贫道不会搬走。”
郑海珠作出一怔的神色,旋即爽快地表露歉意:“是我见识鄙陋了,说出这般冒犯之语,请道长原宥。”
她估量着自己在琥珀心里留了几分鲁直的印象,便起身告辞。
琥珀循礼送到院中,郑海珠望一眼菜畦方向,见菜农父子还在,便换回怜意诚挚的口吻:“道长,方才我与那位老哥问了几句,原来娃儿与我家中小侄一样,幼年丧母。所幸道长这般仁心。唔,回头我们铺子里还要到货松江布鞋,娃娃能穿的有不少,我给这孩子送几双来。”
琥珀点头:“替他们多谢夫人费心。”
目送郑氏主仆远去后,琥珀走到菜畦附近的耳廊下。
马祥麟那个叫作齐虎的亲信望见人影,忙起身,快步过来。
“齐大哥,那位夫人与你们照过面,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