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初,刘时敏从内织染局下值,一路往南,过了金水河,进了东公生门。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但凡能出宫,就喜欢先步行经过眼前这一大片衙门。
六部,翰林院,甚至哪怕钦天监,往来其间的臣子官员们,在刘时敏看来,都像宫中过锦戏里的万象角色,看不够。
他羡慕他们。
或许,在另一个尘世,另一个舞台,他刘时敏,也是其中某位进士出身、乌纱端正、官袍倜傥的郎中或者少监,气宇轩昂地进出中央权力机关的门槛。
阉人,即便能坐到司礼监掌印太监这样有“内相”之称的位子,在自诩读书人的刘时敏看来,终究,还是和真正的文臣有天渊之别。
刘时敏经过兵部时,身后忽然马蹄声传来。
能在各部衙门之间坐轿上值的,四品以上,能在各部衙门之间纵马疾驰的,鸿翎信使。
果然,马上的,是头插翎羽的骑卒。
到了兵部门口,信使翻身下地,噔噔噔往里头冲。
“抚顺关塘报,建部攻下了叶赫部东城。”
兵部守门的小卒,耷拉着脑袋,拉着马儿去墙根栓了,扔了几把干草,笃悠悠的节奏,和刚刚进去的急递骑士,形成鲜明对比。
兵部附近,工部衙门和吏部衙门的官员,也正准备下值回家,有几个经过刘时敏身边,轻描淡写地彼此议论着。
“叶赫部是北元残部?”
“啥呀,那不是蒙古的,也是女真人。”
“哦,那就是女真人自个儿打起来了?好事儿,好事儿。”
“呵呵,兄台是工部衙门的?难怪不清楚边事。那建部的努尔哈赤,吞吃了叶赫部,就是一统女真各部,休养生息一番,必要再来攻伐我辽东。”
刘时敏瞥了一眼最后说话的绿袍小官,加快了步子,不久便拐到了棋盘街,寻到等候多时的家仆,上了马车。
约莫半个时辰后,法华寺旁的隐蔽小院中,朱乾珬听完刘时敏关于近日内廷情形的禀报,命手下拿来一个小盒子,交给立在刘时敏身边的男子。
那男子,正是鸿胪寺丞李可灼。
朱乾珬看到刘时敏的目光扫了一眼小盒子,主动开口道:“这和薄郎中那里用的不一样,这个是最上等的阿漂母膏。老李,给刘将军说说怎么用,我也看看,你记住了没。”
李可灼数年来,已晓得刘时敏在这个暗处世界中的地位,自是口吻谦恭道:“刘将军,此物令人毙命,只需十二个时辰里服下一两,所以,若仿成郑贵妃手下道姑所制的红丸,同等大小,两颗就够了。”
刘时敏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唔,现下不急着使出来,”朱乾珬语调和缓,“孤在南洋时试过几次,若是体虚的,与酒同服,吞个四五钱,便可一命呜呼。等朱常洛再纵欲一阵,若到时候能省下一颗,就给他儿子留着。”
“属下明白。”李可灼道。
朱乾珬笑眯眯地起身:“我送老李出去。”
李可灼显了受宠若惊的神态,微微佝偻双肩,伴着英姿俊雅的主上,步出内院。
朱乾珬再次回到院中时,如往常一样,先亲自给刘时敏烹了一盏茶,才坐下问道:“郑阁老那八面玲珑的小孙女,在文华殿玩耍得如何?”
刘时敏微生膈应。
朱乾珬是而立在望的年纪,也就比郑海珠大三四岁,此际说着“小孙女”、“玩耍”之类,刘时敏听来,颇有种刻意而拙劣的狎昵。
但刘时敏还是打起精神,准备说上几分讯息。
内廷一直以来,另有圣主布下的耳目,他刘时敏不说,朱乾珬也能从别个暗桩那里知道。
刘时敏于是佯作不以为然道:“那丫头一个妇人,能进文华殿,自是比得了敕命诰命的,还乐上天。也确是用心得很,弄了各样木头玩意,一忽儿炮车一忽儿海船的,变着法儿让皇子们高兴。”
他顿了顿,补一句:“殿下,郑氏进京,除了应付松江开关和火器厂被浙党弹劾的事,就是再攀攀与东林文臣和皇亲贵胄的交情。前头一桩,能继续让吴淞海路通畅、枪炮照常出工,对咱们是好事。后头那桩嘛,想来,她也是为了自己的买卖有依靠,并非对龙椅上那一家有什么拳拳忠心。”
“哦?”朱乾珬眯着眼睛道,“先不说拳拳忠心,本事倒不小,听闻,皇长子身边的乳母要整她,不知怎地偷鸡不成蚀把米,那乳母反倒被撵出宫了。”
刘时敏一愣,朱乾珬果然知道得不少。
他旋即应道:“唔,对,那乳母叫客氏。”
朱乾珬陷入短暂的不语,神色却分明于思忖间透着得趣。
片刻后,他又问刘时敏:“那个乳母十分美貌,又在内廷多年,必有对食的公公,叫什么?”
刘时敏内心深处,一直来存着几分护佑郑海珠的念头,总想在朱乾珬跟前替她挡去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