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珠踏入林丹汗的大帐时,觉得自己好像,踏入了一个色彩拥挤到令人头晕的容器。
无论铺着的还是挂着的毛织厚毯,无论摆设中的屏风桌椅还是高矮木柜,乃至环绕穹顶与帐墙的壁画,都堆砌着金、朱、蓝、绿、紫等浓重的颜色。
这些色彩,又同时散发着独特的光泽,似乎每一寸都包浆了兽类的油脂,在视觉冲击的同时,刺激着远道而来的客人的鼻腔。
所幸,积重的膻味很快被红茶的香气压了下去。
郑海珠与马祥麟穿过宽大斑斓的地毯,来到林丹汗的王座前时,荷卓正指引蒙古侍女,滤出现煮的红茶汁液,分为原液和加了马奶两种,伺候林丹汗与苏泰福晋品饮。
未在元代时南下接受汉人风俗的那部分蒙古人,有许多,仍不接受纯粹的绿茶。
在互市中得到的细青叶茶后,这些蒙古贵族,会令仆婢们用草原的梧花与青叶茶一起熏蒸、二次晒制后再喝。
但黑砖茶就很受王公贵胄们的青睐。
大小部落通行的兑换规则是,十片黑砖茶能换一头肥羊,一百片能换一头骆驼。
故而,与黑砖茶一样经过了发酵工艺的红茶,显然让察哈尔部的王与他的女人,很受用。
从林丹汗与荷卓交谈的面色,就能看出来。
林丹汗,这位自诩与明国皇帝并列的“北漠至尊”,正是三十不到的壮年,因登基后不久便马征战,沙场天子特有的悍勇与阴鸷,同时出现在那张细眼勾鼻、颧骨高耸的脸。
他那因为政治联姻而来到草原的叶赫福晋,苏泰,看着也就二十岁左右,粉面樱唇,皮肤细腻又不苍白,一双黑睫浓密的杏眼,顾盼间的神采,比闪亮的珍珠帽帘还熠熠生辉。
郑海珠不由感慨,到底是与历史著名的“东哥”并提的女真美人,此言不虚。
不过,苏泰的眉眼间,还流露出典雅的气质,不似努尔哈赤的大小福晋那样,就算五官漂亮,情态却是要么呆笨要么冶俗。
荷卓说起过,苏泰福晋能作汉诗,还能用蒙文写长歌,难怪,腹有诗书气自华。
此际,苏泰目光投过来,只扫了一眼马祥麟,便停留在郑海珠脸。
和煦的笑意,多过参研玩味的威压感。
林丹汗也放下茶碗,一面打量着两个早已由荷卓仔细禀报过原委的明国人,一面向侍立座下的“必阇赤”和通译摆摆手。
必阇赤,就是蒙古汗王手下执掌礼仪文史的官员。成吉思汗家族以奴仆型的士兵“怯薛”军队四处征伐,建立元朝后,这些“怯薛”和他们的后代,领了各种官职,官名后都有个“赤”字。写圣旨的叫“扎里赤”,礼部、翰林院或鸿胪寺的官员叫“必阇赤”,负责王都治安的叫“忽剌罕赤”。
由于立国时的大量蒙古官员,直接从家奴转化而来,所以对皇帝会自称“奴”,其他途径从政的蒙古大臣,慢慢地,便也以“奴婢、奴才”自称。满洲建部和后来的清王朝大臣们,都自称奴才,御前仪态十分卑微,动辄下跪,与中原帝国历来的君臣之仪大相径庭。
在林丹汗的指令下,类似鸿胪寺官员身份的必阇赤,前接过郑海珠手中盖有宣大总督印鉴的明廷文书,与通译核对一遍后,噗通一声跪在林丹汗的靴子前,叽里咕噜地用蒙语读起来。
林丹汗没听几句就制止了他,吩咐侍从婢女们给郑、马二人看座,并端吃食。
“这是用羊羔肉煎的派饼,你们二位,尝尝。”
苏泰改了改坐姿,稍稍前倾了几分半身,开腔道。
语气柔和,汉话虽与荷卓一样有口音,却用词讲究。
食盒中,纹样精美的瓷盘里,码放着柿子大小的酱红色肉饼,热气腾腾,散发出羊肉与香料的浓烈气味。
郑海珠和马祥麟拱手谢过蒙古汉王,举箸夹碎一小块,入口尝了。
苏泰于端庄的神态里,忽地闪现一丝趣黠之意,婉婉道:“大汗今日吃过派饼后,再饮了你们进献的茶,才觉出好来。这茶,伴着羊肉吃,真不错。”
如此话茬,郑海珠求之不得,忙接,将红茶商吹了一通。
揉捻工艺之类的技术层面,略过不提,只讲它远比青叶茶更能帮助克化肥腴兽肉,对运输条件的要求也不那么苛刻,最关键的,自这红茶问世以来,海外番商已从明国的台湾、漳泉、濠境买去很多,说明极受欢迎。既如此,从草原西边走陆路过来的番商,定也会愿意在察汗浩特的互市里将它们买回去。
“大汗,福晋,贵部的商人用马匹和皮毛,与我们明国的商贾换红茶,再用红茶与西边换来银子和香料,银子买粮食和盐,香料又可以换更多的红茶,不多时,周遭各部,说不定外喀尔喀蒙古,也会来察汗浩特交易。大汗得到丰厚的税银,就可以拥有更多的察哈尔勇士。”
在郑海珠给林丹汗“画大饼”的整个过程里,苏泰福晋始终亲自开口翻译,有些听不懂的汉话词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