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槐花身后的女子们,纷纷从她左右两侧经过,就像片刻前围住郑海珠一样,围住了袁崇焕。
一个拧眉苦脸道:“大青天,俺们都是天底下顶不容易的,下个月的花绢银子能不要再涨了吗?”
又一个满面恳切道:“大青天,俺的营生是见不得人,可俺儿子还在吃奶的时候,就过继给族中亲戚了,上月不知哪个乌龟王八嚼舌头,让社学的先生晓得他原来有个我这样的亲娘,硬是要轰他走,求青天老爷去给社学说句话。”
再一个,挥手撸开前头的两人,语速比一串儿上天的炮仗还快:“大青天,大青天,她们说的,都还不是十万火急的,俺的事才要命。前日,水师的军爷要俺伺候他们,俺来着小日子,不行,他们就用火铳把俺家里的土墙轰塌了,青天老爷既是准了咱们说说委屈,那,啥时候派几个役夫给俺砌一堵新墙?不然,不然俺没法儿在家里办事儿啊,办不了事,朝廷也收不到银子是不?”
“大青天,大青天……”
妇人们陈情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一群虔诚的信众,果断舍弃了郑海珠这个外乡来念经的陌生尼姑,幡然醒悟地回归,求助于她们心目中真正的慈悲且法力无边的大菩萨。
袁崇焕身后的韩道台,听着这些声音,再怎么装,也掩饰不住对草民的嫌弃厌恶。
袁崇焕倒是主动又向前迈了一步,对诸人道:“众位乡亲,你们说的,韩道台和本官都听得分明,只是,目下已夜深,外头凉得很,你们还是先回家去。本官要在山海镇巡查半个月,定会协理韩道台为你们纾困解忧,如何?”
妇人们彼此看看,一叠声地应承着,纷纷又往海港的窝棚走去。
个别稍有些礼仪分寸的,还不忘冲郑海珠福礼:“这位奶奶,你也是善人,奴家愿你长命百岁,手下的小将军们百战百胜。”
郑海珠和气地冲她们点点头,又看向李槐花妯娌与最终仍伫立原地的三四个妇人。
李槐花的目光,从震惊,到歉疚,又渐渐恢复成透着不甘与倔强的冷意。
韩道台拎着官袍的袖子,屈尊走过来,瞥一眼李槐花她们,对郑海珠道:“呵呵,郑夫人最后,还是招到了几员爱将嘛。”
郑海珠也冲他笑笑,不带半点反唇相讥的口吻,温言道:“是啊,八风吹不动,是好苗子,心性坚实,将来操持火炮时,想必也能临阵不惧,接敌不慌。”
韩道台又剜一眼木鸡般立在身侧的程新:“夫人与程税监,有故人之谊?”
“老相识了,”郑海珠坦然,“程把总,哦,喊习惯了,程税监当初在登州管着令旗,颇有章法,我路过时,曾讨教一二,受益匪浅,去岁在西暖阁奏对时,皇上问起海路商道之事,我还用了不少程税监这里学来的门道,皇上听得津津有味。”
程新微俯双肩,谦恭道:“夫人谬赞。”
韩道台心中几声冷笑过后,又不免觉着,眼前这妇人,提点自己莫给程新小鞋穿,倒也心细,还透着几分回护底下人的仗义,难怪听人说,此妇在朝堂与江湖,朋党不少。
韩道台今夜靠袁崇焕这个九品京官,将面子挽了回来、场子讨了回来,气已顺溜。
他毕竟顾忌郑海珠是能进乾清宫的人,和那些被派到各镇溜达的太监们一样,不太好撕破脸、得罪到底,遂作势看看天上月亮,打着哈哈道:“郑夫人,山海镇往西的路,林深沟多,夜里实在不好走,夫人这也不是奉旨急行军,此际还是带着手下兄弟姐妹们,先回城中客馆歇息吧?明日老夫,让程税监给夫人备一些本镇土仪,带回京中。”
不待郑海珠表态,袁崇焕开口道:“道台,夫人是朝廷特使,还是当由官驿接洽。”
韩道台老于宦场,一忖即知,同样住在官驿的袁崇焕,想必是要悄咪咪地去给这六品敕命的妇人,赔个罪,说几句软话。
“对对,袁录事讲究,程新,你带上老夫两个亲从,引郑夫人车驾去驿站。老夫再与袁录事走走城防,看看工事。”
郑海珠拱拱手:“恭敬不如从命,多谢道台,有劳程税监。”
忽又想起什么一般:“还有三言两语,请道台借一步说话。”
韩道台端着气度从容的官架子,随郑海珠走远了几步,只听对方今夜始终算得平心静气的口吻,变得凝重了些:“道台终究予我三分薄面,我也冒昧提醒道台,本镇陆关也好,海关也罢,鞑子扮作商贾混进来,并非登天难事。连往昔姐妹都能出卖的人,只怕亦是届时最早从了鞑子、甘作奸细之人。我在南直隶就吃过这样的女人的亏。”
韩道台被她这么一说,方有心去想起今夜当街拦马、向自己举告的柳儿姑娘。
韩道台遂轻描淡写地“唔”一声。
姓郑的说得有道理。
都是聪明人说话,彼此之间,一个不点穿名字,一个不明示后话,就成了。
至于柳儿那小婊子的处置,韩道台此际心念一转,也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