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喜峰口一路北上,到了青城附近时,十二岁的信王朱由检,已经在郑海珠的实地讲解下,弄明白了大宁镇的军事重要性。
北接辽河上游,能够获得丰沛的农业与畜牧业水源。
东边与大凌河、广宁、辽阳形成不间断的防线,互为援引。
西面连着大明九边重镇的宣府。
南望燕山长城。
对长期受困于北方游牧民族边患的汉人王朝来讲,大宁草原这块地界,就是历代北虏侵略者的军事基地与资源供给中心。
辽、金两国都将大宁作为国都之一,元代将大宁放在辽阳行省治下,仍作为自家政权在北方的军政枢纽,充分揭示了大宁的重要性。
正因此,明帝国的建立者朱元璋,才会从一个最具血勇与进击精神的开国皇帝的视角,丢掉长城固边的局限性认知,宁可冒险雇佣朵颜卫等异族铁骑,也要让大宁镇处于汉人政权的统治下。
几百年后的这个秋天,进入塞外辽阔天地的朱由检,结合郑师傅摊在他面前的军事舆图,畅想太祖爷当年在脚下这片土地上安置五万明军雄师,于草原朔风中,头一回感受到了血脉偾张的豪情。
但当开口与郑海珠讨论时,少年亲王的口吻里,又带上了对自己那位祖先朱棣的隐约抱怨。
“郑师傅,这样一个兵家必争之地,永乐爷怎地说不要就不要了?”
“因为争皇位,”郑海珠并不准备斟酌辞令,而是直截了当地回答学生的问题,“永乐爷当年是燕王,挥师南下,攻伐建文帝,害怕驻守大宁的宁王,抄他的后路发动攻击,就策反了宁王手下的朵颜三卫,不但发动兵变、囚禁了宁王,还挑选出这些蒙古人里的精锐,编入燕军,一路打进了南京。江山易主后,永乐爷将大宁镇的草原,赏还给蒙古人,长城之外,就不复是大明治下了。”
朱由检听完,张着嘴愣怔片刻,忽然露出狐疑之色:“不对。”
“怎么不对?”郑海珠温和地问。
朱由检转着眼珠道:“那些蒙古人肯给咱大明卖命,肯定是因为粮饷赏赐发足了,否则,他们干嘛不往西边去投靠他们自己的族人?既如此,他们助永乐爷打了胜仗后,就应该越发求着给咱当差、拿犒赏,而不是要回大宁周遭的草原、做回丧家之犬呐?”
郑海珠露出赞赏的笑容。
这位在此世或许当不成“崇祯帝”的信王,依然多疑,未必是坏事。
只要看待问题不蠢、质疑得有道理,假以时日,或可成为镇守一方的贤王。
郑海珠遂拉开车帘,看着外头的广阔草原道:“不瞒殿下,这丢了大宁都司的原委,我初听之下也是存疑,前岁开始,因复建事宜,将究竟探得深了,更是相信,大宁和周边诸卫所,并非在永乐爷时就完全被废弃了。直到景泰年间,朝廷还禁止蒙古人进入大宁卫鸠占鹊巢,这说明,起码那时候,天子和朝廷,都还是将大宁视作大明疆土的。但到了嘉靖爷时,东边的科尔沁、喀喇沁等蒙古部落南侵西进,我大明又出不起人和钱经略好关外的这些地界,大宁镇,才渐渐荒芜失守的。”
朱由检双眉紧锁,眼神却专注地聚焦,显示出聆听的认真与同步思维的运转。
待自己的老师说完,朱由检轻叹一声:“说到底,还是得有银子和粮食。那些蒙古人,也没错,咱不给人发饷,他们凭啥听命于咱们?”
郑海珠点头道:“所以,殿下此番到大宁后,就会看到,黄御史他们,是怎么做的。”
又走了两日,官家车队终于抵达大宁的城关。
黄尊素与马祥麟,早已在城外二里处迎接。
黄尊素与东边那位守着广宁城的王化贞一样,领的也是巡抚边镇的实职,挂右佥都御史的名头,目下官居四品,虽然与郑海珠胸前的补子一个花样,但外放的官员,和中央直属的部院一把手,还是有差距的。
但识于微时的多年交情打底,黄尊素浑无芥蒂。
他向朱由检行过臣礼后,难得抹了素来示人的古板尊容,转向郑海珠,与这位老友笑道:“郑寺卿新官上任,头一处巡按之地,就选在大宁,黄某和马将军,诚惶诚恐。”
郑海珠也笑:“没什么好惶恐的,方才已在几个小卫瞧见了,收成还行,尤其是番薯。”
黄尊素会心。
前岁他被委派到大宁镇时,郑海珠虽向他保证,自己一定会利用御前奏对的机会,令户部和工部不对大宁的募兵和复建欠饷欠费。
但同时,郑海珠更是立马实干,向徐光启请教后,出资从松江请了些稼穑好手,送到大宁,教马祥麟的营兵们怎么种番薯。
这玩意儿比稻麦都好伺候得多,乃饥荒克星,在塞外先种起来再说。
此番前来,见到大宁镇外围的拱卫军堡,已经出现颇有生机的村落民居,平民打扮的百姓穿梭其间,其中很有些是扛着番薯筐子的。
郑海珠当然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