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就只剩下父亲陈孝这个亲人了。几年前,他也找过母亲,没别的意思,就想见一见。但母亲不肯见他,托人带话说,已经有新的家庭和子女,生活很幸福,不希望被打扰。
陈琮自嘲地笑笑,把剩下的半罐啤酒一饮而尽。
其实他最怵的一种情形是:陈天海还活着,却不愿见他,然后给他带话说,新老伴知冷知热,新孙子也怪疼人的,各过各的吧,别来打扰了。
那样,他会觉得特别冷清、特别没劲。
喝得猛了,酒劲一直往头上冲,有点晕,陈琮阖上眼睛,靠着扶手迷糊了会,再次睁眼时,脊背一凛。
整个楼梯间,充斥着熟悉的油黄色,比之前更加黏腻厚重,而且,明明不在火车上,视野却依然晃漾,仿佛偌大的金鹏之家只是个玩具屋,正被人捏在手中晃摆。
又做噩梦、又魇住了?晃漾的油黄色到底是什么鬼?都说噩梦是PTSD的夜间反应,他这辈子也没什么心结和痛苦经历啊,难道这创伤来自早已记忆模糊的童年?这趟来阿喀察,无意中触发了?
他童年干什么了,掉过粪坑吗?
陈琮试着挪动身体,骤然间,浑身汗毛直竖。
确实是魇住了,连小手指都挪不了分毫,但身侧、几乎紧挨着他的地方,有看不见的东西在窜动。
冰凉、溜滑,蹭着他的脸,嗖得直窜而上,几乎带出了轻微的风声,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空气被搅动,极短暂地给这东西塑出了透明的、水痕一样的形。
是蛇,大蛇,能咬住成人的脖颈、将人掼倒的那种大蛇。
陈琮被蹭过的半边身子像是冻成了冰,人是不能动,但上下牙关得得打颤的声音几乎一路延入颅骨。
再然后,鼻端嗅到奇异的味道,像酥油混着尘土,夹带冷硬的岩石气息,又隐有龙涎的甜香。与此同时,楼梯上响起“蹬蹬”的脚步声,幽暗的灯光将拉长的渐进人影掠了过来。
可算是有人上来了,陈琮松了口气:希望这人能把他叫醒、把他从这个要命的梦里给捞出来。
这人像是从黏腻的油黄色外挤进来的,开始只是一道细长的黑影,而后渐渐清晰。
是个身材苗条的女人,长发,虽然打卷,但不像烫发,更像长时间编扎后,散开时,发上带自然的卷痕。
她穿略宽松的黑色毛衣和窄腿牛仔裤,脚上蹬了双中跟及踝的烟管靴。
但奇怪的是,她的脸上反光,腰侧突兀地隆起一小块,似乎系了条细长的飘纱。
她一步一步跨上台阶。
陈琮终于看清楚了。
脸上反光,是因为她戴着面具。
面具不大,只眼鼻处开孔,材质像镜子,陈琮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材质的面具,因为镜面起伏,上头的镜像扭曲拉升、光影流动不定,让人很难注意到,其间还隐藏着一双眼睛。
腰侧的隆起是挂了个银质的镂空香熏球,看不清雕花的样式,不过其上几处有錾金,很精致,多半是老古董件。白色香雾堆雪般从镂空纹样中不断溢出,散得极远极细——原来他之前闻到的,是香薰发出的味道,而所谓的飘纱,只不过是香雾一路迤逦蔓延。
她走过陈琮身边,似乎奇怪这儿怎么躺了个人,又懒得弯腰:于是鞋尖抬起,抵住陈琮的下巴,把他的脸往自己这侧带了一下,又漫不经心放下。
一抵一放之间,陈琮的头往前顿垂,恰好看到女人刚落地的鞋跟。
她的鞋跟侧面,画了个……
不是画,像是印章盖上去的,只指甲面大小,金粉线条,汉代的画像石拓片风格,非常简单古朴。
灵蛇缠龟,汉代四灵中的玄武形象。
***
陈琮打了个寒噤,硬生生冻醒。
他猛然坐起。
楼上楼下,安静极了。
没有晃漾的油黄色,没有大蛇,没有戴面具的女人,也没有什么灵蛇缠龟。
一线锐痛直贯太阳穴,陈琮皱着眉头伸手去揉,动作有点大,身侧的空啤酒罐被带下楼梯,一路蹦跶咣当。
他紧走几步追回啤酒罐,想想不甘心,又往上走了两层。
是真的没有。
陈琮攥着啤酒罐,恍恍惚惚回房。他也说不清,是自己对火车上发生的事印象太深,酒劲一催,在潜意识中造出了这个风格相似、但元素更加繁复的梦呢,还是那个戴面具的女人真的来过。
……
陈琮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
天才只蒙蒙亮,门外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惶的人声。
转头看,颜如玉正手忙脚乱地穿裤子,因为太过兴奋,两条腿差点套进一条裤筒。
四目相对,这货一脸喜悦的红光:“快快快!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