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高盖主自来都是大忌。
这样的道理被古人今人口说传承,知道的人很多,真正站在了云端后,还能领悟做到的却是少之又少。
因为一旦尝试到了权利的滋味,再想放下就很难了。
从白身孑然到官爵加身,舍得下这种繁华的人太少。
徐璈自入军营后顺风顺水,一路升迁宛如脚下踩了流云,乘风而上。
许多人都在说骠骑将军的悍然功绩,前程一片大好,来日不可限量。
可桑枝夏的心里也隐隐存着忧虑。
飞鸟尽良弓藏,悍将必祭盛世之初,这样的典故她从书中看过许多,也从不同人的口中听过很多。
徐璈本就战功斐然,再多收复江南的功绩,放眼如今的岭南王庭,同为臣属无人能及。
他站得太高了。
老王爷和江遇白也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器重。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如此盛大到令世人瞩目的开端,无人可预测往后的路是否会藏有崎岖。
桑枝夏心底压着说不出口的担心,始终不言,只是竭尽全力协助徐璈达成所愿。
之前徐璈玩笑似的提过几句,也都被她当成了说笑的戏言。
冷不丁一下听到徐璈这么说,桑枝夏的话声不受控制地低了下去:“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
徐璈指腹摩挲过桑枝夏的手腕,失笑道:“我不是很早就说过回家种田吗?”
“可是……”
桑枝夏苦笑道:“舍得吗?”
桑枝夏伸手抚过徐璈仍带着湿意的鬓角,轻轻地说:“我听祖父说,你儿时的志向就在军中,为此习武的苦是一句不提,对自己下手比谁都狠。”
“好不容易有了大愿得偿的机会,为什么要卸甲?”
“因为我不想用全部去赌人性的无常。”
徐璈似是累了,胳膊圈住桑枝夏的腰紧贴着,闭着眼说:“江遇白说保徐家子孙荣华不变,这话此时必然是发自内心的,我也信。”
“但我不信任何长远。”
“待到乱世初定,山河永固,昔日的诺言再得论几分真假,那就不好说了。”
称孤道寡的帝王,注定多疑。
徐璈既不想坏了多年的兄弟情分,也不愿徐家再有重蹈覆辙的那一日。
他必须激流勇退。
桑枝夏眼底掠过一抹晦色,带着心疼说:“这不是还没到那一步吗?”
徐璈笑道:“可是那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枝枝,徐家往后的荣耀和门楣自有其余人去撑,我把徐家的大旗重新插在京都的土地上,身为徐家子,我做的就已经足够了。”
徐璈说完抬眸望着低头的桑枝夏,笑眼如弯月:“我之前还在想,在滁州的话有薛先生看着,我不好拿受伤的事儿当由头。”
“现在想想倒是正好。”
等江南的水患除去,往外甩出个旧伤复发的名头,正好对外透露出自己的力不从心。
再往后,就都是顺其自然了。
桑枝夏无声叹道:“大好的前程,从龙定世之功,这就要半途而废了?”
徐璈挑眉:“在战事结束之后再想抽身,那就是天方夜谭了。”
京都的永顺帝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属实不像是长寿的。
等永顺帝亡国断气,山河重治就是官员的清洗站队,随之而来的就是朝中的构陷猜忌,对彼此利益的多方算计。
纵横交错的棋盘中,手握重兵的权臣是当之无愧的众矢之的。
这种要命的烂泥潭,涉足一点就是深陷半生,徐璈懒得掺和这种麻烦。
徐璈随手抓起一块干帕子铺在桑枝夏的腿上,软骨头似的挪过去侧身躺下。
徐璈伴着桑枝夏给自己擦拭头发的声响,不紧不慢地说:“虽是卸甲,但年内也不至于就能归田。”
“小王爷不会放我走,我也不能在江山初定,新主登基的时候走。”
江遇白至今都不知道老王爷的病到了什么程度,但徐璈和桑枝夏都心知肚明。
江遇白没机会当新朝的太子。
江遇白只能是新帝。
徐璈心情复杂地扯了扯嘴角:“我无意泥足深陷,也做不到在江遇白需要用人的时候坐视不管,所以归田还需要点儿时间,但卸甲的时机已经到了。”
“我会逐步交出手中兵权,等踏入京都叩见新帝时,也不希望自己得到的封赏会与军职相关。”
富贵无双,权责不沾。
这是徐璈很早就想好的路。
桑枝夏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在徐璈挺拔的鼻尖上落下一吻,轻笑道:“突然说得这么长远,是想告诉我,眼下的困难都不是问题,所有人都不会有事儿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