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黛似乎并不是在害怕,她没有在发抖,身体也依然温热。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靠在陆霄练胸前,半晌,才落寞开口:
“我把阿萍的死讯告诉阿公的时候,听他说过一句话。”
陆霄练一手揽在她的肩头,微微颔首,温声道:
“什么话。”
方青黛神色黯然,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说,大街上每天都在死人。那个时候我还不相信……直到,今天亲眼所见。”
陆霄练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世道已然如此,再怎么粉饰太平,都掩盖不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和血腥气。
他的叹息淹没在汽车的发动机轰鸣声里,方青黛却仍听得清晰。
“时局只会越来越乱,”他如是道,“害怕的话,我找人送你去澳门,天香图也和你一起走。”
“我哪也不去,”方青黛的语声很轻,如梦呓一般,几乎细不可闻,“我要陪着你。”
“嗯。”
陆霄练应了一声,本该令他愉悦的一句话,此时却让他第一次感到后怕。
把方青黛留在身边,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连日的应酬之后,学堂顺利开了起来。尽管学生不多,但都是愿意认真读书的孩子,方青黛和全节堂的几名教师负责顾绣和其他基础课程,外语课则是杜若亲自来教授。
陆霄练和杜若一起营救了盛大小姐,这份人情杜若是要还的,故而方青黛去请她时,她连一秒都不曾犹豫,当即就答应下来。她主持杜家在江湖上的许多堂口多年,行事沉稳,落落大方,上课这种事自然不在话下。其余几名老师也都曾在教会学校任教,是有丰富经验的老教师,教学教研手到擒来。
只有方青黛,生涩得宛若来上课的学生,全然不像老师。
前半节课介绍顾绣时,她的话说得结结巴巴,学生都是十五六岁的青年人,听不懂她的阐述,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就开始了举手提问。
“方老师,你说顾绣是你妈妈从一位老夫人那里学来的,请问那位老夫人现在在哪?”
“老师,你所说的天香图,可以拿给我们看一眼吗?”
“老师,顾绣和苏绣有什么不一样啊?”
问题接踵而至,打得方青黛措手不及。她极力沉住气一一解答,却没注意到时间过得竟然这样快,等把学生们那些或正常或奇怪的问题回答完,都已经打了下课铃了。学生们情绪倒是高涨,依依不舍地与她道过别,三三两两散去。
在门外观察她上课的杜若忍不住走进来,趁着教室里没有别人,笑着提醒:
“方小姐,当老师和谈恋爱不一样,你那套温柔攻势不好用,要恩威并施才镇得住他们。明天上午有我一节法语课,你来教室里听听,学习一下。”
杜若心里理应是好意,要传授给方青黛一些教学技巧,可她的话实在不中听。饶是方青黛不是一个擅长多思多虑的人,也听得出杜若言辞里带着刺,意指她是依附于陆霄练而活。
但方青黛才下了课,身心俱疲,的确没有心情与她分辩什么,仅仅道了声就走出了教室。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绵绵细雨,她早上出门时未带伞——
也无怪杜若讽刺她,因为陆霄练答应来接她,她就瞧见了阴天也不记得带伞。
放学的钟声敲响,学生和老师们都结伴离开,只剩方青黛一个人等在屋檐下,望着外面的雨幕发愁。她看了许多次手表,距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陆家的车仍未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最后离开的校工阿姨也出了门,一边撑伞一边礼貌问她:
“方老师,还不走吗?”
“哦,不急的,”方青黛笑道,“家里人来接我,一会儿就到。”
说不急是假的。
她倒不是担心陆霄练会爽约,左右一会儿雨停了,她坐黄包车也是能回去的。而是怕陆霄练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才会爽约,前些日子魏何清曝尸当街的事历历在目,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又过了十分钟,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陆霄练还是没来。
方青黛脑海中已然闪过无数种最可怕的可能性,她不想再苦等下去了。
一步埋进台阶下的积水,冷雨如冰打在她身上,瞬间就渗进了衣服里,刺得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正准备跑过这一段路,眼前光线却陡然一暗,是一把遮在她头顶的伞。她抬头看去,来人正是陆霄练。
他看起来很是疲惫,脸色苍白如纸,撑伞的右手上还缠着染血的绷带。方青黛心下一惊,忙双手握住伞柄凑近他,关切问道:
“怎么回事?”
陆霄练的唇角扯起一丝安慰般的笑容,对她摇了摇头:
“一言难尽,回去说。”
他不说,方青黛就不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