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霄练望着报纸上密密麻麻的黑字,终究是看不进去了。他不着痕迹叹了一声,冷着脸对徐叔警告:
“方青黛在棉纱厂有个青梅竹马的工人,叫柳水生,你编排我可以,不要累及无辜。”
徐叔听他如此说,面色倒是缓和了许多,咧着嘴嘿嘿一笑:
“一个工人,怎么能和少爷您比?”
陆霄练垂下视线,似乎像是阖上了双眸,半晌,才沉声道:
“君子不夺人所爱。”
“少爷说的是。”
话尽于此,徐叔自觉不能再探陆霄练的口风,便这边恭维着,那边转身拿了账本,双手呈过去,岔开了话题:
“少爷,最近一个月的账都在这儿了。去年问咱们借了六千大洋的甘吉糖果厂倒了,甘老板带着老婆孩子跑去了苏州,这债,怕是要不来了。”
“嗯。”
陆霄练应了一声,头也不抬。
徐叔瞧他一副气定神闲模样,困惑更甚,不禁问道:
“少爷,那梁越梁老板的蝶恋花香水亏损不算多,借他几万大洋,倒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咱这债也能填上。可当初甘老板来的时候,甘吉糖果厂就只剩半口气了,就算给他一车小黄鱼都未必救得活。您为什么不借梁老板,反而借了甘老板?”
陆霄练将合上的报纸放回茶几上,敛眸叹道:
“甘老板当时连妻子的首饰和孩子的长命锁都当了,就为了给工人发工资,他是走投无路才来找我。那梁越来的时候,手上还戴了块名表,不像是没办法。”
徐叔只觉匪夷所思:
“都说救急不救穷,少爷更应该借给梁老板,而不是甘老板。”
陆霄练冷笑一声:
“救急不救穷是不错,但还有后半句:救贫不救赌。我六千大洋借给甘老板,工人能有钱吃饭;几万大洋给了梁越,他转头就去赌场输个精光,我不就成了帮凶。”
徐叔面露几分难色,把账本交在陆霄练手里:
“话虽如此,可这账是一天比一天难看,还钱的人越来越少,咱们陆家又不是他们的聚宝盆。”
陆霄练一眼不看账本,覆手就给阖上,摆在一旁:
“聚宝盆帮不了中国人,只有中国人能帮中国人。”
他说着,视线越过玻璃窗,看向苍凉的夜色:
“我在东北听过一句话。”
徐叔好奇:
“什么话?”
陆霄练双眸闪烁着几分怆然,他语声凄寒喑哑,一字一顿,凝重诉来:
“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
徐叔佝偻的身子陡然一僵,他苍老的双手交握在身前,用力至指节泛白。
“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死’过好几次才到了上海,”陆霄练沉闷的声音化开,他眼眶微微泛红,目光浸满了懊恼苦痛,和如刃的仇恨,“东北没放弃,上海也不能丢。”
次日一早,方青黛亲自去换大洋,一刻不歇地赶回来,只为早些把工资发下去。而当她回到棉纱厂外,却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黑色福特汽车,停在棉纱厂门口。陈叔快步从厂子里走出来,对她低声提醒:
“格兰特先生来了,估计还是为了天香图和顾绣针法,这会儿正在二楼候着。”
方青黛叹了口气,满面难色举目望向二楼的窗。一个人影站在窗前,他一席黑西装,亚麻色的卷发梳得一丝不苟,俨然一位西方古典文学里的教条绅士。
他就是格兰特,正端着一杯热红茶,透过二楼的窗户,微笑着与方青黛打招呼,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优雅。
可方青黛知道。
这副高贵皮囊下,是一个奸诈强盗的灵魂。
她强颜欢笑,对格兰特挥了挥手,继而将换来的大洋交给陈叔,叮嘱道:
“工资发下去之后,带几个人去放天香图和针法卷的仓库守着,我怕他明买不成,就要暗抢。”
“是。”
陈叔应下,匆匆而去。方青黛站在楼前深吸一口气,踌躇几番后,才硬着头皮迈进了大门。
格兰特常来常往,连棉纺厂二楼办公室内的茶叶放在哪儿都一清二楚,即便没人招待,他也能自便。方青黛进门时,他已经添第二壶水了。
“方小姐,”格兰特笑容亲切,他放下茶杯,伸出右手,“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方青黛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指尖,回以微笑:
“格兰特先生,不知道您今天过来,有何贵干?”
格兰特在沙发上坐定,操着一口不算太标准的中文,对方青黛说道:
“你们中国人有个典故,叫三顾茅庐,代表只要有足够的真心,就能够达成目的。而我已经来这里第五次,我的真心,应该足够让你拿出天香图和顾绣针法卷。”
方青黛脸上笑容凝滞,她移开视线,抚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