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子把车开出去不远,不断想起刚才在方家的一幕幕,自个儿都忍不住笑出来。
“少爷,咱们下回什么时候,再给方小姐修门去啊?”
他自说自话揶揄着陆霄练,若搁平时,陆霄练就算不立刻反唇相讥,至少也会瞪他一眼。可现在,陆霄练居然仿佛对他说的话充耳不闻,一点儿回应也没有。
江流子用余光看过去,陆霄练苍白着一张脸,一手按在胸口,整个人水洗的一样,被冷汗浸透了。他被吓了一跳,赶紧用力踩下油门:
“少爷,振作点,咱们马上就到了。”
“没事,回去之后别多话。”陆霄练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着,覆在伤处的手掌悄然移开,掌心已是一片血迹斑驳。那殷红的鲜血看得江流子心里直发毛,可他也不敢当面忤逆陆霄练,只得悻悻劝道:
“少爷,李医生说你这次伤势太重,需要静养,要不……以后方小姐这边我见机行事,你就别亲自跑了。”
陆霄练阖眼没说话,江流子便会意,应了声“是”。
“对了,”陆霄练的声音听来有些疲惫,“之前中岛提起的那个宴会,是在什么时候?”
江流子略回忆了一下,答道:
“三天后,庆贺百乐门开张,据说日军的一个高官白川也会出席。”
陆霄练缓缓睁开双眼,深邃的瞳孔内泛起一点涟漪,沉声道:
“是那个在济南杀了六千多人的白川?”
提起数年前的“济南惨案”,江流子心里就不是滋味儿,他抿着嘴巴开车,竭力不让自己失态。可那段惨痛的记忆如潮水汹涌,容不得他逃避。
四年前的济南,阴历三月十四,仿佛就还在昨日。再过两天就是立夏,他虽人在上海,却还是依照老家的习俗,提前计划着要吃立夏面——去年就是因为没吃立夏没吃面,写信回去的时候,被爹娘说了一顿。
然而,在那个三月十四之后,他写去济南的信,就再也没有收到回音。
江流子一个字都没说,只是沉默地湿了眼眶。
陆霄练侧头看向窗外,半晌,才继续道:
“我记得你是济南人。”
江流子狠狠咬住了下嘴唇,不肯啜泣出声,陆霄练微抬了头,似乎又能重新打起几分精神:
“你报仇的机会来了。”
上海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鹅毛大的雪片密密麻麻地坠落,很快就铺了一地雪白。方青黛踏雪来到咖啡馆,远远就看到了在里面惬意赏雪的杜若。
“杜老师!”
方青黛热情地打招呼,匆匆掸去身上的雪,便坐到了杜若的对面。
杜若是个很优雅的中年女士,身上穿的皮草是今年最时兴的款式,颈间硕大的珍珠项链,彰显着她的身份。她家里声名显赫,早年就有令人艳羡的留洋经历,回国后,则直接进入学校担任美术老师。
孟丽萍生前,就曾是她的助手。
和杜若坐在一起,衣着朴素的方青黛被衬得黯然失色,如鲜艳的大马士革玫瑰旁栽种的小花小草,毫不起眼。所幸杜若平易近人,一见方青黛来,便笑弯了眉眼:
“方小姐,近来好吗?”
“是,”方青黛回以微笑,“一切都好。”
杜若点点头,浅浅咂了一口咖啡,敛去笑容:
“你让我问的事有消息了。”
方青黛满眼期待:
“怎么样,教学处的老师同意了吗?”
不知怎地,杜若面对方青黛的喜悦,竟生出了几分心虚。她放下咖啡杯,一时不知如何启齿。
“方小姐啊,”杜若尽量把语气放得很柔和,“学校开设什么课程呢,都是有规定的,虽然我们很认可你顾绣技法的价值,但这门课程并不在学生们的必修内容里。”
方青黛仍不放弃:
“不是必修课,选修课也可以,课后活动也行啊!”
杜若叹了口气,无奈且认真地向方青黛解释:
“时局动荡,能来读书的学生本来就少,大家要么想学实业,救国救民,要么想攻读外语,出国避难。你让他们学个刺绣,这……这也没用啊。”
“怎么是没用呢,”方青黛越说越急,“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技艺呀!”
杜若实在不忍打击她,只得从皮夹里拿出一张邀请函,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学校是教会办的,能开设什么课程,教会说了算。如果你执意想开这门课,不如自己办个学堂。这是今晚百乐门开业宴会的请帖,上海各路名流都会到场,你去碰碰运气,兴许能找到愿意与你合资办学的人。”
方青黛双手捧起那纸请帖,缓缓打开。
雪夜灯花闪烁,新开业的百乐门夜总会门前车水马龙。上海各界名流身着华服现身道贺,苏君皓代表警署和商会两家出席,献上了一份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