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但是,玛丽娅始终不肯。
她说,除非是回圣彼得堡,否则她绝不坐那该死的飞机,哪怕一次都不行。
凯瑟琳这才知道,玛丽娅居然害怕坐飞机——也许这就是她步入中年后的几十年来,她几乎从未离开纽约的俄罗斯裔社区、也一次都没有去过英国的原因。
而且因为历史和命运的无情捉弄,在1916年和丈夫移民至美国后,他们和住在圣彼得堡的家人的通讯联络,在三年后的内战、十余年后的政治斗争中便几乎全部音讯全无。而之后冷战的几十年间,她更是一次回圣彼得堡的机会都没有——连她得了奥斯卡的女儿,都在那个时代横行肆虐的麦卡锡主义的恐怖氛围下,整整三年无法公开露面和进行表演工作,她更是不敢显露太多自己对家乡的渴望和思念。
也许在1991年之后前往,本来会是个好机会的,但就在那时,她的丈夫,凯瑟琳的曾外祖父威廉因病去世了。年过九十、为此伤心过度的玛丽娅,几乎再也无力进行任何长途跋涉,何况是阔别数十年之久的遥远故国。
凯瑟琳一度有过冲动,想亲自带玛丽娅去一趟俄罗斯——反正她的俄语水平几乎可以与母语者等同。但她又担心玛丽娅到时候一定会太过激动,如果乐极生悲,反而导致什么不好的事情的话,这不是她乐意见到的,因此才耽搁到现在。
凯瑟琳陪伴着颤颤巍巍的她从计程车上下来,在布莱顿海滩街边散步,护工莉莉娅在她们旁边亦步亦趋地紧张关注着,不断嘘寒问暖——这位一直以来细心负责、几乎算玛丽娅的半个家人的中年女士,十分担心着玛丽娅这次难得出门,可能发生的一切突发状况。
布莱顿海滩街是彻头彻尾的俄罗斯风味,几乎被称之为“小敖德萨”,来来往往的斯拉夫人说着不同口音的俄语,广告牌也都是俄式风格。凯瑟琳站在这里,几乎还能闻到记忆里,十年前她每个周末从康特柳街的家出发到海滩边游玩,总会去买一只格鲁吉亚奶酪面包时散发出的香味。几个不惧冬日寒冷,抱着铲子和雪桶跑过她身边的孩子往海滩上奔去,试图堆一个雪人——
她的眼眶湿了。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经离开这里,整整十年了。
十年前,她怀揣着和哈里森·福特合作的小小自豪和喜悦,拍完了她人生中的第一部电影后,她的人生也随之改变了。母亲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她离开了从小生长的布鲁克林,每周必去的布莱顿海滩,和康特柳街上的那个家。她不得不重新熟悉新的国家,新的环境,新的一切。
在遇见简·坎皮恩前,她好几年都无戏可拍,在寄宿学校过着孤独痛苦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她适应得很快——她当然必须很快,她可是凯瑟琳·霍丽德。
而且最重要的是,即使她难以适应,母亲又怎么会心疼她呢?
伦敦的旺兹沃斯,西好莱坞的公寓,都不是她的家,虽然后者对她来说还要亲切一点,至少,那里有安吉在陪她。然而站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她遥望两个街道外的康特柳街,茫然地想到,也许六岁的自己在深夜抱着被母亲摔碎的玩具屋哭泣时,短暂想念过的那个所谓的家,也其实早已不存在了——在她去伦敦的第二年,贝克尔夫人便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执意卖掉了那栋对凯瑟琳来说充满记忆的房子,凯瑟琳那时并不知情,所有她存放在那里的物品也都被贝克尔夫人打发几个工人随意丢弃。从此之后,她每次去到布鲁克林,只能住在玛丽娅的公寓里。为防止触景生情,她也再没有回过康特柳街。
但那样不能自己做主的脆弱,也离她很远了。
而且,凯瑟琳厌恶自己在镜头以外的眼泪。
那个该死的把她生出来、却又企图肆意摆布她人生的母亲,已经长眠于冰冷的土地下一年了。
她去年拍了两部很成功的电影,明年还有一部电影要上映,这个月她就要去她喜欢的大学——一切都在走上正轨,她没有理由把时间花在怀念过去上,更没必要为过去记忆折射出的虚幻旧影,浪费多余的感情。
她回过神来,看到玛丽娅望着许久未见的街景,布满皱纹的脸上是许久未见的喜悦。她费力地举起手,指着俄语路牌,口齿不清地和她讲述八十年前,圣彼得堡的一条漂亮街道,她在那里和刚从芬兰回来的威廉相遇——
凯瑟琳耐心地倾听着,回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