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
贬谪,是一场没有期限的惩罚。
千年的贬黜史里,有人因苦旅颠簸,形容枯槁,有人因仕途不得志,心似灯灭。
苏轼却不然。
朝堂之上既然留不住,那便去看山看海。
他在临皋亭外,听呼啸不停的涛声;在赤鼻矶畔,看郁郁苍苍的山容林相。
山水间,木石中,苏轼不言苦难,把难捱的日子过出了另一番风情。
有一次,他和好友三人从东坡学堂回临皋亭。
仰见明月朗朗,俯视人影绰约,景致清逸。
他们一边悠然散步,一边行歌互答,好不快活。
一位友人突然说道,今天傍晚,打捞到一条状似松江之鲈的鲜鱼,可惜没有酒。
一句话便把大家的酒兴提了起来。
苏轼兴冲冲回家,跟夫人打了声招呼,带了酒过来。
既已有酒有肴,于是一伙三人趁兴,泛舟于江上。
这只是苏轼生活的一个缩影。
独自一人时,苏轼会摄衣登上崖顶,仰天长啸,或游于赤壁,唱一曲归来未晚。
若有朋友拜访,便一起聚在东坡雪堂,在灯下清歌唱和,在花前沉醉忘世。
四十多岁的苏轼,活成了许多中年人理想中的样子。
许多中年人,因工作皱了眉,因生活折了腰,日子过得沉甸甸的。
可无论如何,一个人再忙再苦,都不应失去对生活的热爱。
若汲汲于痛苦,痛苦便无处不在。
去捕捉无处不在的美好,去拥抱伸手可及的风景,生活自会变得精彩而辽阔。
苏轼一生交人无数,有人谤他,有人帮他,但无论何种人,相逢一笑泯恩仇。
王安石掀起变法运动,苏轼与他政见不合,认为改革太过激进,多次上书抨击。
由此,权倾朝野的王安石,百般打压苏轼。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乌台诗案发生时,许多同僚噤若寒蝉。
王安石却为苏轼仗义执言,力谏道:“岂有盛世而杀才士乎?”
最终,苏轼活下来了。
被无情打压过,又被予以援手过,种种是非恩怨,谁能道得清,说得尽。
苏轼作出了选择:只记人恩、不记人过。
被征召回京师时,他途径金陵,特地去看望王安石。
一杯浊酒下肚,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那段时间,他们一起天天出游,或观赏山川美景,或谈论古今,惺惺相惜。
人来人往,皆是缘分使然。
遇到对的人,志同为朋,道合为友。
遇到错的人,那就懂得放下,解脱自己的心。
昔年好友章惇屡次陷害苏轼,最后把他流放到海南,可后来遇赦北归时,苏轼没有报复,反叮嘱他好好养病。
昔日同事沈括曲解附会他的诗词,上告朝廷,为乌台诗案埋下伏笔。
可时隔多年相见后,苏轼还礼貌地写了一篇《书沈存中石墨》,夸赞沈括的功绩。
飞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不相逢。
人生这一场盛宴,人聚人散,无须怨恨,无须耿耿于怀。
苏轼从小就跟着母亲程夫人读书。
读到《范滂传》时,程夫人讲述范滂气节清高,为民谋福的故事。
苏轼便立志以范滂为榜样,做一个为生民立命的好官。
自从走上仕途之路,无论得意时,还是落魄时,他都未忘记这个初衷。
担任徐州知州时,走马上任三个月,黄河决口,洪水呼啸而来,徐州有被吞没之危。
苏轼就站在城墙上,手拿工具、脚穿草履,与军民筑起一道千丈长堤。
徐州保住了,百姓将这道“救命堤”称作苏堤,感念苏轼的善举。
后半生,苏轼漂泊不定,即使在最黯淡的低谷期,他仍胸怀天下事。
在黄州时,他听闻岳鄂民间流行“溺婴”的恶俗,便成立“育儿会”,捐钱捐粮,救活无数弃婴。
惠州生产力落后,他改良农具,教授先进的插秧技术,大大提高了农作物的产量。
儋州文化凋敝,他办学堂,兴儒学,培养出岛上第一位举人和进士。
居朝堂之上,就献安邦定国之策;处江湖之远,便躬身为民。
苏轼致君尧舜上的理想光辉,直至暮年都从不曾熄灭。
他经历世态炎凉后,仍锐气不减,遭受挫折后,仍不向平庸低头。
这大抵就是人到中年的最好状态:命运重锤一次次把我们击倒,可我们会再站起来,再出发,矢志不移地去成为想要成为的人。
苏轼最大的魅力,不是让内心被环境吞噬,而是超出环境,以内心的光去照亮生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