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拍得多了,她越来越觉得,人生也是有剧本的。也许,时间并不是线性的,未来是离我们最远的过去,过去则是离我们最近的未来。命运是旋转的车轮,一份相同的剧本,不停地上演。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在反观二十余年的经历时,发现了一种重复的模式。进入新环境,遇到新角色之后,她总是先竖起铠甲,把他们挡在外面,然而又会因为抵挡不住寂寞,放下防备,赤诚相待,恨不得从里到外让他们看个遍。不久,无常的命运会给她重重一击,那些靠近她的人很快会背叛她,让她万念俱灰,从心里诞生出极深的恨意。这股恨意激发了她潜藏的力量,借着这股力量,她毁掉眼前的一切,赢得新生,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再度和新环境,新角色相遇。
所以,对格洛丽亚来说,爱不过是一种维持稳定的东西,恨,才是突破局限的建构性力量。超越,总与负面的力量有关,让人类摆脱自然状态的,不是别的,正是恐惧——看哪,她这样的人也读过霍布斯,知识不该是某一阶级的专属物品。
那个男人敲响她家的门时,母亲刚刚出门上班。
“你好,塔季扬娜,不,或许我应该叫你格洛丽亚。”
“你好,先生。”
“我可以进来吗?”
格洛丽亚侧过身让他进门,她不该这么做的,但是他的长相,声音,笑容都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他坐在她家仅有的那个又小又破,坐垫上有一大滩污迹的沙发上,那是母亲从垃圾堆里找到的。他问她几岁了,她说她八岁,还有四个月就过九岁生日了。格洛丽亚注意到他的嘴唇干得起皮了,于是主动拿出她那一套画着泰迪熊的粉色儿童茶具,煞有介事地为他烧茶喝。他呢,像是接受了国王赏赐的金杯玉露一样,夸张地咂着嘴,不住地说着“好喝”“再来一杯”。他见她一直坐在地板上,主动问她想不想坐在他怀里,那样暖和些。她说想。于是他抱着她,一起坐在沙发上。他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木屑香味,格洛丽亚喜欢他。
“你是谁?”她问到。
“我是你的尼科舅舅,你妈妈是我的小妹妹。”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妈妈说起过你。”
他叹了一口气:“那是因为你外祖母说了些很坏的话,伤了你妈妈的心。”
她生气了:“如果是这样,那我恨外祖母!”
他摸了摸格洛丽亚的头发:“嘘,别生气,我替她向你道歉,别恨她了,好吗?”
“为什么?”
“这个......好吧,她已经去世了,你总要原谅死去的人吧。”
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没再解释,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包饼干:“这是我特别买给你的,你能再为我添些非常好喝的茶吗?我们可以配着饼干吃。”
他又坐了十分钟就走了,临走前,他特别叮嘱格洛丽亚不要和妈妈提起他的来访。“就当我是你的秘密朋友,如果你听话,下次来的时候,我会给你带只小熊,和你小茶杯上画的那只一模一样,软软的,鼻子像块巧克力豆,你可以抱着它睡觉。”
格洛丽亚把这个秘密保护得很好,母亲始终不知道她和尼科舅舅的会面,而那只蓝色小泰迪熊也一直陪伴着她入眠。她偷偷和尼科舅舅见了四五次面,他家在遥远的纽黑文市,不过他偶尔会跟着其他木匠一起到洛杉矶为剧组制作布景和道具。他总会给她带来小礼物,一盒糖果,一只发夹,一支钢笔。他没有给她买过裙子,这种显眼的东西会让母亲发现他们之间的秘密同盟。
即便搬家了,她也会回复他的信件,告诉他自己最新的住址,他们就这样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联系。一开始,格洛丽亚是为了和母亲作对,因为埃丽卡叮嘱过她不要和亲戚扯上关系,免得他们算计。她那时候小,正是叛逆的时候,只当做没听到。后来相处的日子久了,也真和这家人产生了几分感情。特别是尼科舅舅说自己家后院有颗老果树,结的果子又脆又甜,汁水淋漓,因此常常给她寄苹果。其实格洛丽亚从来不喜欢吃苹果,那果皮总和果肉缠在一起,咽下去的时候刮得喉咙不舒服,但每次收到舅舅寄的苹果,她都会一个个吃完。
后来,格洛丽亚演了《淑女之家》,变得非常有名,她一个人住。
就像今晚,那是一个三月的夜,她从奥地利萨尔茨堡返程。刚刚到家,放下行李箱,就有人按响了门铃。她穿上一件鼠灰色毛衣,打开门,穿过栽种着水仙的庭院。站在篱墙外的是尼科舅舅。
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面部浮肿,眼皮耷拉着,一见她就笑烂了脸。
他低着头,搓动着双手,请格洛丽亚去他家做客。“来吧,你舅妈妹妹都很想见到你。”格洛丽亚偏着头,靠在门框上,听他恳切地说着他们一家是费了千辛万苦,卖了纽黑文的房子搬过来的,才刚安顿好家具,第一件事就是邀她去吃饭。她那天正心烦,本想拒绝,可突然想起来一个常对小时候的她动手动脚的老混蛋前几天刚好死了,她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