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山庄里,书房中一点油灯不熄,影影绰绰。
安百川如今已过不惑,外貌却依然硬朗清癯,身材高大挺拔,目如寒星,颇有武林高人之风。他当上天机盟盟主之位已逾十年,为人正直不阿,御下有方,在江湖上威名远扬。安盟主与其爱妻也曾传有佳话,只育有一女爱若珍宝,虽爱妻亡逝多年也不曾续弦。虎父无犬女,安宁幼年被青衣侯收徒习得“沐春风”,直到十四岁下山,不过两年就在博得一片美名,络绎而来的求娶者不胜其数。安百川总在外言不干涉安宁婚事,大概也算一种愧疚,他从不逼迫她在适婚之龄嫁给任何人,也不会轻视她所喜爱之人身世地位皆不如爱女。在她的母亲嫁给他的时候,他还是个无名之辈。
安百川虽爱女如珠如宝,但毕竟父女之间真正相处不过五年时光,安宁又是个惯于沉默温顺的性子,不曾主动在这样的深夜前来寻他,也不曾提过任何要求,直至今天。
安百川背手站在窗前,窗外是一片梅园,暗香浮动,月色薄昏。他沉沉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可知,是你良姨在进宫前,主动和我断了兄妹关系?”
安宁垂下眼,柔声回道,“父赞其‘聪慧识大体,有良将之风’的人,总不会错。”
安百川笑了笑,他不年轻了,眼角有细纹,望着一豆灯光下风采夺人的亲女,颇为慨叹,“可惜女儿身啊……若为男,当为一员守世大奖,西樊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举步维艰的地步。”
安宁抬起眼,正对上安百川凝视的目光。
“我儿,你当知道,那小子刻意去洛河寻你,是不怀好意。”
她说,“我知。”
“那你可知,他此番前来投亲,到底为何?”
安宁顿了顿,“我知。”
安百川面色愈发复杂,“江湖朝堂远,当今之势,即使我为义兄,她为义妹,父依然可以拂去名声不要,只为保安家一世安宁。”
“我知。”
“既然你都知晓,”安百川叹息,“就不该来找我。”
安宁深深俯首,一头鸦黑长发飘然而落,睫毛如蝶翼轻轻颤动,她的声音微哑,如夜涧溪流缓缓而淌。
“我知,并非父亲顾忌名声,也非忌讳良姨之子小小年纪心机却深不可测,而是——”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东耀新黄登基野心勃勃,和北昌联手妄图进军西樊,南吴国力愈发强盛,传闻帝女窥天命而降世,不过稚子之龄便通读兵法,一句‘凡水流之地皆我国域’心思昭然若揭。唯我西樊,内帝不贤亲小人,皇室倾轧,民不聊生。外三国虎视眈眈,而蛮荒失去圣女,血脉断绝,必会扶持旁宗代为首领。”
“父亲,国之为先,方才有家,江湖庙堂,唇亡齿寒,这些道理是您教给我的。”
“我也知晓父亲一直暗中打听良姨的消息,并嘱咐他人多多照拂。两年前宛良苑失火,您也多方寻找良姨之子的踪迹,您是一诺千金之人,即使在良姨狠心与您断绝兄妹关系,也不曾真的将她置之不顾。”
安百川一震,苦笑道,“我从未想过瞒着你这些。她是个好的,不忍心牵连安家,料到会有这一天。那石榴耳环,是你母亲赠予她的,她必不会以此来挟我们往日情谊为她报仇。”
安宁微微一笑,“是。”
“这小子逃出皇宫,忍辱负重两年,如今却不知从何处知晓他母亲的过往,拿着这信物来寻我——”安百川摇了摇头,低叹,“他知道无法接近我,于是想方设法靠近你……阿宁,他不是个好相与的,所图甚大,我恐怕他会把整个安家甚至江湖搅得一团乱。”
“既已乱,又何惧?”
安百川一顿,似是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目光沉沉,“阿宁,你却是这样看重这小子,为何?”
安宁露出温和的笑,眼眸如余晖蕴有霞光,“父既无法将他弃之不顾,又言其小小年纪心思难测,与其待他费尽心思玩弄手段将您说服,不如省去这一步——既为良姨报了仇,也可勘明他的心性。”
“他若有此才能,为天下先。”
安宁俯首,声音沉静,“待他有情有义成为明黄贤帝,我自不离不弃甘作左膀右臂。”
天下!又是天下!
他的妻子为天下而死,他唯一的女儿为天下而俯首为利剑,她们都是心怀天下的人,一颗七窍玲珑心,博爱世人,却独独忘了自己。
只留他一人,因为爱这两人,不够爱世人,痛苦难言。
“你想好了?”安百川沉沉问道。
安宁双膝落地,深深俯首。
“父亲养育之恩不曾忘不敢忘,但西樊之人已受够了苦难,那两年我所闻我所见,其残酷举世难寻,穷人易子而食屡见不鲜,富人酒池肉林欲壑难填。连这江湖,心有侠义的刀客被迫沦为山盗,漠北世家之子战死于前线,我们这里的安宁又能侥幸多久?”
“皇朝子嗣互相迫害,如今只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