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他的神情遮了九分去,但神情可掩,心里的失落,寂寞却难以遮掩。
还有一种,连自己都觉得诧异的情绪。
他嫉妒了。
不是情欲之妒,而是,羡慕她,有家人相伴,哪怕她与他是一类人,都将自身利益,看得比感情更重。
面对家人时,她仍旧是明朗而炽热的,不掺一丝虚假。
家人这个概念,对他来说,太淡,太薄了。
他的性情,可以根据他面对的人是谁,而他又表露出来了什么喜好,什么情感,再揣测他之喜好,由此为自己打造一副面具。
陛下要一个忠心的能臣,他就扮一个忠心的能臣。
同僚要一个老气横秋,端正严禁的老古板,他就做一个沉闷的老古板。
面具戴的太久,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本来,是怎么样的了。
忽然起风了,随之而来的,是泼天的雨势。
他缓缓阖上双眸,浮现在自己脑海的,永远都是陆温的影子。
哪怕,人就在他的面前,他连瞧上一眼,都不敢了。
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绪,最真实的感受,都有陆温的参与。
第一次绣荷包,第一次做饭,第一次洗碗,第一次刷鞋。
第一次,像人一样,堂堂正正的,心动一次。
他睁眼,掀开厚重的帘子,望着窗外一直跟着队伍,衣衫褴褛的流民:
“他们,已经跟了一路了。”
锦衣华盖,数千人等,浩浩荡荡向淮溪出发,哪知队伍刚出了琅琊郡,方如晦便见官道一侧密林中,似有漫漫人影跟随。
方如晦既掌北上队伍的安全,自是派了人前去探查,却见那跟随的贼人,都只是些衣衫褴褛,面颊凹陷的乞丐。
跟着他们,有饭吃。
哪怕是队伍用完饭,随手扔在地上的剩饭,都足以够他们饱餐一顿。
这些流民,都是因战乱失了家的苏凌郡百姓,一路从边郡逃亡至此,知道是南凉送嫁和亲的队伍,也想跟着队伍,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故乡去。
他们一路上,是摘着野果,吃着泥巴、树叶、甚至污渠里的蚯蚓,蛇等等。
而送嫁的队伍,吃的是白面馍饼,喝的是上等的烈酒,哪怕只是休整时,随手从指缝中漏出来的一点点吃食。
都足以叫他们争着、抢着,脏污的脑袋,几乎要埋进泥土里去,贪婪又狼狈的舔着地上的馍饼碎屑。
陆温传了令下去,不作驱赶,偶尔,有先行营补给好了物资,沿途也接济一二。
许是初秋至,风愈大,雨愈大,已有倾注之势,随行车马,都被暴雨倾斜打得人仰马翻。
秦无疏骑着马,行至马车前,努力在雨幕中睁大了眼睛,高声道:
“雨太大了,先原地驻扎吧。”
方如晦举着一把罗伞,替秦无疏遮去雨势,也只得扯着嗓子说话:
“秦将军,前方三里就有一所客栈。”
秦无疏道:“好,那就再走几步。”
惊雷破空,雨势如瀑,偏又要经过一段山路,那山路逐渐狭隘,甚是崎岖蜿蜒。
那豆大的雨滴,狠狠砸在随行人马的面庞上,几乎叫他们睁不开眼来。
队伍诸人早已精疲力尽,又因方如晦一言,心怀希冀,提着一口气向前赶路。
却不料,归远侯的车驾,马儿不知踩到了什么,竟前蹄高高扬起,仰天嘶鸣,似是发了狂,顺着山路疾奔。
可那山路本就狭隘,马儿带着香车,奋力一跃,竟是向山崖底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