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降了几日,竟是不止,积水盈尺,人走在路面上甚是费力。
梅寺寒撑伞连跑带走,汗珠子滴滴嗒嗒掉在官袍上,别人都是冷,只他一人是外面热,心里头发凉。
至武英殿前,梅寺寒喘得厉害,却见秋蝉站在廊下,朝他看,既不笑也不语。
梅寺寒心里念道不好,人却快走几步道:“秋姑娘,皇上宣老臣进宫……”
离州频频有报,他也有所耳闻,心里才跳的厉害。
秋蝉向他略施一礼,而后招招手,指着茶盘上的茶盏说:“老大人您选杯茶吧!”
梅寺寒嘴里忍不住啧地一声,眉心皱得更紧,手拿起一盏茶,心事重,便觉得手中的杯盏如千钧之鼎,压的手腕发沉。
他扬臂喝了一口,茶苦的厉害,似加了黄芩黄柏,又苍术半夏。
秋蝉接了他手里的杯,催道:“大人,陛下候您多时了。”
梅寺寒来不及想茶里的暗语,硬着头皮走进大殿。
只见,风谨言闭目,左手持着一卷纸,头竟枕着右手似睡非睡。
他刚要央秋蝉通禀一声,转身却早不见秋蝉踪影。
错金博山炉内燃的暖香一缕缕飘过,梅寺寒越闻便越觉得头晕目眩,心里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翻出来,咂摸了一遍,却更是思多虑多忧更多。
他犹自心烦意乱,便听得上方沉沉地问:“梅卿,可有个女儿?”
他只觉是惊天的雷陡然炸在了大殿之内,人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边,风谨言却缓缓张目,手里的纸也不丢,淡淡地说,“给梅大人赐座。”
梅寺寒三魂七魄早丢的丢,散的散,唯剩一丝元神还在,嘴里不住道:“不敢,不敢。”
风谨言又叫人,“茶。”
梅寺寒还说:“不敢,不敢。”
风谨言刚接过杯子呷了一口,茶还未来得及咽下便喷出来,边咳边道,“朕倒不知道,梅相也有这样的时候。”
秋蝉也不敢笑,替风谨言拭了水渍,又给梅寺寒搬了个方凳。
梅寺寒刚要说不敢,便听风谨言斥道:“梅相就打算一直坐在地上?成何体统!”
他这才颤巍巍爬起来,拜了又拜,吓吓唧唧坐在边上。
风谨言再问他女儿的事,他也不敢欺瞒,只把那二十几年前他怎么在家乡有妻有女,又怎么进京赶考,高中之后待得返乡,又怎么恰逢家乡闹灾,妻儿遍寻不得,回京多年这才娶妻生子。
却不料他原配夫人偕幼女上京寻他,两下子走差了,再见他时再娶,那元妻是个有骨气的,生是带着幼女回了老家,至死不复相见。
那小女儿便也一直活在离州,他只把几个心腹派在她身边,保她平安。
“这么说,家中夫人像是并不知道有这位小姐?”
梅寺寒心虚地点头。
众人都知,如今这位相爷夫人家世样貌人品才学样样都好,只一样善妒,梅寺寒至今也仅这一位正妻,别无旁的妾侍。
风谨言静止了片刻,问:“这位小姐怎姓了林?”
梅寺寒叹气道:“她随臣的元妻,姓林。”
风谨言垂目,心里几个盘桓,才说:“了了,女公子是要同你一刀两断。”
梅寺寒苦笑摇头,说:“皇上不知,臣这女儿表字正是两断。”
风谨言忍笑,只盯着手上的纸卷看了又看,遂执那一卷纸与他道:“你看看。”
梅寺寒俯身接过,一目十行,抬起头看看风谨言,又低头再读一遍。
风谨言也不打断他,自顾说道:“离州大灾,她尽心救人,又舍粥散药,妙手仁心。灾病横行,众人皆逃,只她是出城又回城,逆行而上,无畏无惧。官府失职,欺上瞒下弄虚作假,朕的救灾粮他们也敢碰,真是胆大包天。官府那些个人,素来也是标榜自己读圣贤书,哼,真是可笑至极,反不及她一个弱女子深明大义,这上面一条条一款款都是她向官府建议的,写的清楚明白。”
梅寺寒忍不住轻读出声:“凡井水有远从地脉来者为上,有从近处江湖渗来者次之,其城近沟渠污水杂入者成碱,用须煮滚。无子无女无人管者,由府衙安置……”
风谨言起身,朗声道:“梅卿,你生了个好女儿啊!”
不待梅寺寒说话,她便继续说,“梅卿执笔,离州大灾,被灾甚者,毋出今年租赋。但凡女子七十岁以上,无夫失子可廪食终身,凡十二岁以下幼子可随口给贷。死于灾疫之人,赐安葬费。各州各郡,值此大灾,凡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者服徭役三年。凡造谣生事,祸乱人心者服徭役五年。凡致人死命者,斩……”
梅寺寒洋洋洒洒写毕,叩首呼道:“皇上圣明!”
风谨言端坐正中,又问,“老大人,既祖籍离州,可曾听过一个人?”
“陛下问的是……”
“金大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