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灯将熄,整座小城渐渐融入夜色,像是被抽去神经,一点点瘫软下来,陷入沉睡。
冬夜惨白月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床边。
她身侧的人呼吸清浅,早已入睡。萧宵安静地躺在他身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有如月色般清醒。
从小她就贪心,无论是住持太太给的糕点,还是其他僧侣给的素斋团,她通通都想要。然而两只手抓得满满的结果却是什么都抓不住。无论是糕点还是素斋团,通通都掉在地上沾满尘土。她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抓不住。
后来,她长大了,渐渐懂得了取舍。明白了左右为难的事就只有放弃其中一样。
她望着身边人安静的睡颜,缓缓伸出手。以指代唇,吻过他脸上每一寸。她想,纵然今后看不见这张脸,她也能凭着记忆画出来。这次,她一定不会再忘记。
她的手指像蜻蜓一样点在他唇畔,一下一下。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笑出来,俯身吻了吻他唇角额头。
等到她轻手轻脚出了门,落锁声清脆响起,蒋天生才睁开眼。那双眼中的平静像一口死井无波。
夜半时分的雾色浓得像醒不来的酣梦。冰冷的街上除了寒风穿街呼啸外,再也没有其他。
萧宵独自走在街上,觉得自己无情又残忍,只会一次次伤害那个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自己的人。
她身后空荡街头传来极轻极轻的回声。萧宵微微侧头,却始终不敢回头。她怕自己回头看见那个人就再也走不了。
他一向睡得浅,怎么可能任她又摸又亲?
蒋天生也一直都清楚萧宵想回去,无论他给予多少,付出多少,她都不会停留。蒋天生一直说她是胆小鬼,其实他自己才是,一直都不敢直面离别。无论是当年她去美国也好,还是现在离开也好。他知道自己留不住她,就直接放弃了挽留。这样就可以骗自己说是他选择放她走。
厚厚的绒面靴踏在熟悉的老街上,老街两旁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只是老街尽头的萧氏祖宅因无人居住而显得有些残旧。
今天她在庙会上抽了一支签,签辞只有两句:黄粱一梦本归尘,似梦还真剪不断。
这是一支下签,暗示萧宵沉梦不归。
住持太太为她解签的时候只告诉她:想要破梦,只有自己醒来。
这件事谁都帮不了她,她想醒来,谁都拦不住。
长街尽头残旧精巧的萧氏祖宅静默坐落在暗夜,安静凝视着来人。灰白的墙上嵌着一扇朱红色大门。这扇门并不是记忆里那样光鲜亮丽的颜色,在昏沉夜色里,显得黯淡无光。
当初正是打开了这扇门才到了这个世界,现在再次打开,还能回去吗?
父母、亲人、朋友……
蒋天生、林姝贞、张茗……
就算走到这里,萧宵还是在衡量、计算这个世界在她心中的分量。
沉思半晌后,她自嘲地笑笑。如果这个世界在她心里真的那么重要,她又怎么可能来到这里?现在还犹豫什么?装什么情深?
她转身回望着长长的街道,望着路灯下那道潜藏不住的身影,突然泪如雨下。
他们之间的生离死别来了又去,却一直都是她在选择离开,从不给他开口挽留的机会,这一次也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转回头,决定就此推开这扇门。萧宵告诉自己不能再犹豫了!然而她伸手一推,推不动,再用力一推,门还是纹丝不动。
萧宵死死盯着门缝中央那个不起眼的锁眼。太太!你是不是忘了给钥匙了啊!
她原本生出的勇气通通被无语和气恼代替,她甚至怀疑是小时候揪多了太太胡子,所以这次才遭到报复。
不知道为什么,蒋天生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反而心生庆幸。她打不开这道门,是不是就不会再离开了?
此时的萧宵气恼到了极点,她一路捱到终点,眼看要撞线了,却发现冲刺带被换成了钢筋,根本就撞不断!她想蒋天生一定在背后看着她笑话!
想到这里,萧宵泄愤一样在门上狠狠踹了一脚。那道看起来坚固的门突然在此刻应声而开。萧宵根本反应不及,跟着惯性一头栽到了门里。她在倒地那瞬间拼命用指尖抓住了门板,然而这点力量并不足以让她起身,她依旧往前倒了下去。最终,也只来得及回头望一眼而已。
最后的一眼,她看见呼喊着她名字蒋天生从路灯下追出,踉跄欲跌。
最终,什么都来不及,两个人只来得及在彼此眼中见到惊愕与无措。
当萧宵的身影再度消逝在他眼前,蒋天生刹那崩溃。手指剧烈颤抖,浑身战栗,眼神灰暗绝望如同一片灰烬。她终究还是没有留在他身边,终究还是回到了属于她的世界。
上天还是收回了这片刻的恩赐。
“萧宵……”他跪倒在她最后消失的地方,魂神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