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回林府的路上,宋明意偷偷挑开车帘,借着外面雪地的反光,看着长安街道。
这样大的雪,路上冷冷清清,没有半个行人,也没有半个车辆,原有的脚印都被覆盖了去,雪地上面干干净净,只有四道明显的车辙。
两道,是正在行进的马车现在留下的。
两道,虽然略浅淡,但还没有被大雪完全覆盖,可以看出是不久之前留下的。而这一道,从靠近京城郊外的常安坊,再到宣阳坊的林氏府邸,车辙印记一模一样。
……这辆马车,反反复复地走着同一条路。
她原本拒绝了林凤岐同她一起回宋府省亲,为何他又出现在宋府门口,还正巧替自己挡下了宋凌霄的追问,那时的宋明意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可是宋明意知道,在那一个自尊零落成泥、窘迫不堪的雪夜,林凤岐遣走了所有有可能见到她这副狼狈模样的人,冒着朔风冷雪,仅着单薄衣袍,为她驾车,绕着长安城走了一遭,又一遭。
一直走到她收拾好情绪,擦干净眼泪,重新把几乎碎裂的自尊捡回来,珍而重之地放好。
林凤岐用这样一种迂回曲折到了极致的方式,保护了一个少女脆弱的尊严。
那时的宋明意,想说,外面冷,你不要再去冒着风雪了,进来避一避吧。
想说,我已经不冷了,我把斗篷还给你,你披上吧。
不,不,不!
不行不行,她与林凤岐这样的表面夫妻,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多一寸的关心,都像是亲昵;如若多一分被误解的的亲昵,都让她恨不得当场跳下马车、落荒而逃。
可是她还没有酝酿好如何去遣词造句,该怎么说才能显得轻描淡写,林凤岐悄然退出马车外,为她重新放下帘子,掩住了着一袭不知染了多少风雪气息的修长身影。
车轮缓缓启动,滚滚而去,覆盖过那原先的两道车辙,扬起纷纷飞舞的雪粒,还有那静水流深的光阴。
而现在的宋明意,又一次站在了宋府当中。
只是这一次,经过一年时光的沉淀,她已经没有兴趣再和宋凌霄争论谁对谁错,更不会为了宋凌霄的几句话而痛哭失声、夺路而逃。
——而这一次,也不会再有一个如玉般萧肃清举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宋明意俯身从隐秘角落当中拿出一方妆奁,钥匙插进锁扣,随着清脆的“咔哒”声响,木雕盒子打开,一方玉佩缓缓出现在宋明意眼前。
宋氏曾有一个旁支外出经商,颇有成就,为了不牵连本家,致使背上官商勾结的罪名,才改姓为徐,现任家主是位女子,名唤徐佩珩。
徐佩珩手腕果断,在大梁迁都不久便敏锐地发现了漕运商机,现在已经尽控淮阴行商水路。
宋明意年幼之时,便听闻她的事迹,于是便冒用了兄长的名义和徐佩珩传书,颇得其赏识。
后来徐佩珩便赠她玉佩,以做信物,许诺:以后若不想困于高门,可以拿着玉佩,到淮阴寻她。
宋明意曾经也满怀希冀地筹划过,以后另寻出路。可是,世事容不下天真,她想要跳出父族的桎梏,婚嫁的牢笼,必须要有足够的底气。
天意弄人,她还没来得及用自己的谋算换来筹码,就被迫嫁入林府。
失去了宋氏小姐的身份,变作林府的夫人,她只会更加孤立无援。所以,在出嫁之前,她将这枚玉佩封入奁中,连同自己所有的、原本微渺的希望。
可是,她的名义夫君出事了。
当她仓促之间接管林府内务时,她震惊地发现,自己可以直接操控林府所有事务,而不受林氏族中任何人置喙——包括林太傅。
中馈,库藏,部曲……
整顿精简一应内务的世家新妇沉静果断,无人看到她握着印信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发号施令、令行禁止。
她触摸到了“筹码”的影子。
宋明意静静摩挲着玉佩上小小的“徐”字。如同于风过雨霁,少女原本静如深谭的眸子泛起波澜,映出璀璨星光。
既然拿到了和离书,只消她署个名,从今往后,她与林氏再无关系。
而脱离林氏之后,她也绝不想再回到宋家。
回宋家做什么?等着宋凌霄下一次再相看一个好人家,把她又嫁出去吗?
宋明意早已不再妄想别处的庇护。
不管是父亲,还是兄长。不管是母族,还是夫族。
只是,当宋明意望见和离书上那斑驳的血痕时,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一年前的雪夜,这血痕的主人轻轻淡淡、若无其事地,以最婉转的方式保护了她的自尊。
从来没有人在乎过她的感受。
素净的斗篷逶迤而落,铺开一层无言白霜。而那以血写就的和离书,如同红梅般,于上盛开。
和林凤岐成婚,虽然时间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