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他手底下的兵了，”芝娘不动声色地递过一杯热茶，“本就是沿途各地征调而来的兵伍，与草原人交战，又难免沾染上些许什么腌臜物……哪怕是赶了个尾巴，疫病一事也不得不防。”
顾振安颔首，随手接过她递来的温热茶水饮了一口，尚未反应过来，那茶水便已被他咽了下去，后知后觉口中茶水味道有些古怪时，不由面色微变：“茶水中你放了什么？”
大将军府再如何，也不会让主人家喝那等变质了的茶叶，兼之府上并不拮据，如何会上这等口味古怪的茶水，那就只剩这茶里被芝娘放了什么东西。
“些许安眠药粉，能让靖之好生睡上一觉，”芝娘挥退了厅堂中仅剩的几个丫头，“待明日一早醒来，身上疲乏困倦便可尽消矣。”
二十年夫妻，一路至今，对彼此的那些个习惯颇有熟悉，对彼此之间的了解亦是深入骨髓。
芝娘如今这般，绝不似平常模样，顾振安心下一突，探手抓过芝娘手腕，沉声喝问：“你想做什么——又要做什么？”
这药并不寻常，不过一口下肚，以顾振安的体格，不过几息间竟有失力之兆，其药效之快、之迅猛，着实出人意料。原本紧紧禁锢着芝娘小臂的大掌，也随着那口茶水的药力发散而渐渐握之不住。
“芝娘，”他忍着失力与大脑的晕眩，谆谆而言，“莫要做让自己后悔之事，你并非是那样的人……”
“靖之，”芝娘起身，缓缓将搭在她腕上小臂处的手拉开，却见那处皮肤已然印出一片暗红，“有一句话，第一次见你时我便想说，但后来却又忍了下来，这一忍，便是二十年。”
顾振安渐渐失力，原是抓着芝娘的手被她挪开，眼前一片昏黑眩晕，只是咬牙支撑，未免自己当真顺遂药性昏睡过去，耳畔便听芝娘轻声说来：
“能从宫里活着出来的女人，都是钩吻花，哪怕再如何平平无奇却也不过都是假象……本身若是没有半分毒性，在宫里那种地方，又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纤长细腻地指尖划过顾振安的鬓角，那里已然生了些许白发，沿着眉骨下滑，是他那双已经不甚清明地眼眸，唯有眼尾比她更加深刻的纹路，昭示着顾振安应有的年纪……二十年间，何止是美人迟暮？昔日驰骋沙场的将军，如今虽还能镇守一方，却已然随着时间将欲白头。
“当年，若非是我拖累于你，你这司马大将军，本该身处长安，高居庙堂，哪怕不入三省，也该于枢密院举足轻重，然而时至如今，天命之年，却还要守在城楼之上，镇守沙场……”
“你与我这么多年一直呆在云州，又何尝不是画地为牢，原地困守？”芝娘将顾振安显得粗粝地手握在掌心里，轻轻笑了起来，“有夫如此，人生何求？靖之，夫君，你虽未曾与芝娘说过什么天地契阔与子成说之言，却到底将芝娘护在身后，给了芝娘一辈子的安稳，全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念想。”
“可朝中风波卫未平，尤有人搅弄风雨，先帝在世时你便有功高震主之嫌，如今新皇登基，又能对你有多少容忍？以靖之如今的地位，回到长安，乃是为夺权幽禁，仍旧驻守云州，既似放逐，又要担忧云州屯兵过多，担心你拥兵而起。”
“你我这般年纪了，何必再在这势力场中继续飘浮呢？”芝娘轻声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未得归……若非那卢圣手来得及时，靖之，我便要成寡妇了。”
顾振安耳侧声音越来越远，却是不知何时便已经趴在桌案上失去了意识。
芝娘的手贴在顾振安面上一侧，半晌，莞尔一笑：“女人的心，就那么丁点儿大，装下一个人之后，还能分出多少，给什么家国天下？”
“石榴。”
厅堂一侧，一直守在外头的丫头闻声进来，矮身一福：“夫人。”
“打点行装，准备出行罢。”
石榴迟疑一瞬，看向如今人事不知的顾振安：“军中那厢……”
“我自有打算，”芝娘侧脸，眼底淬冰，“且去做你该做之事。”
石榴无言，福了一福，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