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寡情,实是由于清末以来,灾异太过频繁,水旱蝗兵,一时纷起。即如去年就有华北五省三百一十七县大旱,饿殍遍地,据传五十万人罹难。唐沅身处四九城内,一切讯息都从报纸上获知,即便只是冷冰冰的铅字,看了也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唐沅离京之前读报,还有重举护法旗帜的孙中山在广州就任非常国会推举的非常大总统,出师广西消灭陆荣廷,将以两广之地北伐的新闻。时事动荡如斯,湖北为九省通衢,又是武昌首义之地,可乡下地方仍过着近似于老子描写的“鸡犬之声相闻”的平静生活。
她只觉得自离家以来,一路上所见所闻都是前所未有的新奇,可到底是欢愉少而忧苦多,令人难以想象同生而为人,境况竟有天壤云泥之别。在天师府中,像张之维这样出身的人想必为数不少,她又想到与张之维身世相仿的那人,一时心旌摇曳,感慨良多,不禁轻轻叹息。
张之维见唐沅垂首轻叹,玉容黯淡,又似夹几分柔情,大有秋江芙蓉风露清愁之态。他心头怦然一跳,暗道,她想起了谁?此时二人促膝对坐,窗外雨声潺潺,室内烛影摇红,唐沅眼望着那小小的火苗,半晌才缓缓说道:
“你和我一个熟人的身世真像……其实,现在推翻了皇帝,讲民主,讲共和,说什么平等,民权,可到处还是军阀混战,叫人没有一天好过的日子。普天之下,还有这么多受苦受难的人。”
张之维想到,唐沅原是生活在京津,北洋政府的种种权力倾轧更迭她自是耳闻目睹,又听她这一席话出于赤诚,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之意,心中既喜且怜。
原来张之维内心深处,仍是想化解唐沅和武当的纠葛。唐沅自碧眼狐狸处学得武当内功剑法,已悖于义理,及至她打伤宋勉,仇怨结得更深,若非石门执着于收她为徒,就凭偷师学艺,伤人门徒这两条,武当必定清理门户。
纵使张之维向来不看重江湖规矩,也得承认无论怎么说,唐沅都不能占理。
石门提出的收徒之计其实是当下情况的最优解,可唐沅又不肯相从。也是石门操之过急,明知唐沅脾气乖僻,还用师长身份强压她——唐沅不愿入武当山门,张之维心中竟然暗暗松了口气,他当时懵然不知,此时后知后觉,始才明白自己的私心。
然而,张之维深觉两情相悦,贵乎自然,唐沅回家也好,拜入武当也罢,亦或是……总之,他断断不愿意由于自己的缘故,横加干涉唐沅的想法,只希望为唐沅消去纷争仇怨,以使她无后顾之忧。
他今日听唐沅说这番话,愈发坚信她持身端正,有君子仁心,既然如此,和武当解纷消仇,并非不可能,因此十分喜悦。
只是唐沅天性之中除了清明灵秀的正气,还有一丝乖僻残忍的邪气,正邪二气两不相下,如风□□电相遇地中,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张之维既深觉可爱可怜,又深知此事绝不会一帆风顺,必定满是艰难险阻。
他一叹气,唐沅不胜诧异:
“张道长,你是人间喜仙,何愁之有啊?”
张之维伸手作势要敲她的脑袋,却被唐沅轻轻松松地格住,她似乎也知道张之维发愁与她有关,恭恭敬敬地捧着他的手放回桌上,微笑道:
“好啦。既蒙你以诚相待,我也得讲点儿故事供消遣。你刚才是不是想,我立刻就想到张香帅,是不是因为我家和他有旧?”
张之维点了点头。唐沅放开他的手后,拨弄着茶壶的顶盖,思量片刻,似乎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方道:
“要说起我家和张香帅……嘿,其实并无深交。只不过我的祖父和外祖父,与他的堂兄张銮坡同是丁未科进士。张銮坡是状元,先祖父和先外祖父位列二甲。唐氏祖居浙江余姚,在当地算是个望族,先祖父登科之后,先是点了翰林,后来总之都是做京官儿,所以我们这一支就长居京城了——直到义和团后为了避祸,才搬去天津。要细说起来,我的外公郭玉池和张香帅确实熟识,可惜他们政见有些不合。”
唐沅草草盖过祖父的事迹,从她的话中,张之维感到她对外祖父倒似是很亲切,不禁顺着她的话头问:
“你和令外祖很亲近?”
“谈不上。其实我父母结婚之前,他老人家就仙逝了。不过他留下的遗著我是读过一些——而且我名字里这个‘沅’,就是为了纪念他这位不合时宜的老人家。”
“此话从何说起?”
“他是湖南湘阴人,在岳麓书院读书时,和曾国藩,左宗棠是密友,后来又与他们结为姻亲。道光年间,和他同为丁未科进士的除了先祖父之外,还有后来的李中堂。可以说我的这位外祖父,半生都在平衡与这三位朋友的友谊。他与曾国藩结拜为异姓兄弟,襄助他建立湘军,这两人一生互不相负,可以说是善始善终。可他和左文襄公之间,不但是同乡同榜,且是患难与共……却因为平靖太平天国的战功,粮饷等事,嫌隙日生,逐渐离心离德,终于成为冤家。”唐沅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