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们之间,本不至于闹到后来那样至死不见的程度。只是他们俩都心高气傲,左公才高名世,刚直无私,难免有偏狭之弊,先外祖父则重情重义,可又书生意气,实非宰辅之才……再加上外祖父决心站在曾国藩一边,曾左二人水火不容,自然逐渐地与左公渐行渐远,分道扬镳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张之维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虽自小在山上清修,可对时事不是懵然不知,天师张静清年轻时四处游方,广交士人,浸淫湖湘之地的“实学”思想颇深。因此唐沅提到的曾左李三公的事迹,张之维少时素有耳闻。依照唐沅的说法,她的外祖父是湘军元老,在晚清时,当是挽狂澜于将倾的人物,为什么唐沅偏偏说他是“不合时宜”?
“后来,发生了‘马嘉理案’——南边也有叫‘滇案’的,英国驻华使馆的职员马嘉理被云南义民所杀,朝廷几经考虑,决定派外祖父为钦差大臣,出使英国,名为交涉,实则是谢罪……”
张之维睁大眼睛,也是愕然。即便到了民国,也有不少遗老遗少以为中国乃天朝上国,安能事番邦夷狄,何况是数十年前?这位老臣一生的名节只怕都要毁在此事上。
唐沅看出张之维的心事,原本是托着腮徐徐道来,此时收敛了笑意,淡淡道:
“当时他的许多好友劝他辞掉使职,以全晚节,不要有辱湘人名声。湘绮先生王闿说他:‘以生平之学行,为江海之乘雁,又可惜矣’——他们本是至交,几乎也为此事反目。当时在长沙准备乡试的考生更是在玉泉山集会声讨外祖父,不仅烧毁他出资修复的上林寺,还扬言要捣毁郭氏祖宅。”
他轻轻地“啊”了一声,原来这位王闿运,正是湖湘一带闻名的经学家,大文豪,张静清年轻时也曾在他门下学习过《周易》,因此五年前王闿运仙逝,张静清在龙虎山上也举办仪式遥致哀思。
“外祖父举棋不定,反复权衡,最终他说:‘时艰方剧,谁与任之?无忍坐视之理。’,‘谤毁遍天下,而吾心泰然,于悠悠之毁誉何有哉?’决心出使外国,成为了驻英公使。他驻英时参观了各地的工厂学校和政府机构,把出使英国的见闻写成一本《使西纪程》,在书里称赞西洋的政教制度,认为我国不仅要学器物,军事这一类的‘技’,更应仿效西洋效率更高的制度。可是他这本书寄回国内后,却招致非议,时人以为他过甚其辞,有二心于英国,因此要求把他撤职查办。于是清廷将这本《使西纪程》焚毁,又因为副使弹劾他有拍披洋人衣服,见巴西国主起立,柏金宫音乐会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所为这三宗罪,召他回国。此事之后,他就致仕了。光绪十七年去世,李中堂想为他请赐谥号,但上谕强调他出使外洋,所著书籍颇受争议,不予追赠谥号。”
唐沅双手伏在桌上,垂眸浅浅一笑,辨不出什么滋味:
“他老人家说别人‘惟一意矜张,以攘夷狄为义,而置民父于不顾。必使覆国亡家,以快其议论而为名高。’这话难道不很狂妄吗?好像只有他一人是忠臣,贤臣,直臣,嘿嘿,终至不容于世的地步……”
不料张之维低声道:
“了不起!正是依良知而行,‘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回护’。”
唐沅一怔,张之维这句话很浅显,意思却深。她眸光闪动,专注地凝望张之维,轻轻地问:
“这是王守仁的话吗?”
“唔……应当是王守仁五十岁后,世人谤议日炽,弟子们纷纷言说世人毁谤的缘故,王守仁道,他们所言都不及真谛,然后他说自己自南京以前,还有做伪善合污的乡愿意思,如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回护,才做得狂者。‘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其实脚长在人身上,要怎么走,走去哪儿,全由己心决定。心中有了是非定论,又何须外人来臧否呢?心广大能容万物,只要不愧于心,何处不能容身?”
唐沅越听越奇,未等张之维说完,即抓住他双手,双颊陡生光彩,一对亮晶晶的明眸,直晃的人眼花心摇。
“你说得有意思!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也和这话相仿佛吧。”
“看来你是很懂你外祖父的心了。”
“我么?”唐沅含笑反问,却换了个话头,“我看你比我懂得多。倘若他老人家在世,听到你这话,一定要引你为知音的。”
她顺着张之维的眼光往下看,好像这才发觉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他双手,不禁双颊晕红,缓缓放开。
张之维心想,唐沅的脾气,可能多少也继承了她这位外祖父。不知是有意无意,她避开父系不谈,言语之中,虽然似是在讥刺自己的外祖父“不合时宜”,“狂妄”,但毫无恶意,更像是自嘲与反讽。
张之维正兀自沉思,唐沅却牵了牵他的袖子,向前一指。原来前面又是一座土地庙,掩映在丛生荒草之中。
虽是门巷倾颓,墙垣朽败,但尚可蔽风雨,唐沅先走一步,张之维挑着箱